谢蘅的马术是太子谢霄教会的。
那年初雪过后,宫廷的草坪尽数被白雪覆盖,乍一看,像是大片未被蹂躏过的云团。
谢霄披着月白大氅,牵一匹白马,笑着唤谢蘅前来试试。他是个顶温柔的人,笑起来的时候嘴边会浮现出浅浅的梨涡。
他将谢蘅扶上马,教给她驭马的技巧,并温声对她说:“莫要害怕,你若真的掉下来,为兄一定会接住你。”
可谢蘅依旧是怕。
她颤巍巍坐在马上,轻轻牵动缰绳,马儿竟就真的乖巧地迈开步子,在雪野上留下一连串清浅的脚印。
她身上的朱砂色披风也跟着上下晃动,耀眼得仿佛一团燃烧着的红梅。
渐渐地,她没那么怕了,试着拉紧缰绳催促马儿跑得快些。谁知马儿因此受惊,忽然扬起前蹄将她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她尖叫着闭上眼,好在谢霄一直跟在她身后,眼疾手快地想要接住她,最终却被她压倒在雪地里。
两人摔得头上肩上全是雪花,望着彼此的狼狈模样,不由相视大笑起来。
眼下,谢蘅终于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连骑马也要兄长护持的小姑娘了。
她狠狠挥着马鞭,一路穿过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直抵宫城,连沉浮都险些被她甩在身后。
宫城的两名守卫远远见到有个白衣女子驾马飞驰而来,正要举起长戟加以阻拦,一枚银器已破空而来,砸在其中一人的头盔上。
“镇国长公主在此,谁敢阻拦?”沉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如惊雷一般震得人心头惶恐。
守卫捡起地上的银器一看,确是镇国长公主的腰牌,顿时面面相觑。
未等他二人反应过来,谢蘅已马不停蹄地穿过永乐门往深宫中去了,原地空留下一股混杂着桃花与酒的奇异甜香。
因为她知道谢祯的手段,若是去晚了,凤虞会死的。
谢祯宫里的殿门大开着,散发出一种近乎诡异的死寂。
谢蘅绕到后殿,好不容易才见到一个负责洒扫的宫人,她拽住那人的衣领恶狠狠问道:“如意公主在哪里?”
那宫人一脸惶恐,哆哆嗦嗦地指了指东南方向的花园。
时隔数日,扫花园中的蔷薇似乎开得更盛了,株株娇艳欲滴。可一旦想到这片土地下藏着一座炼狱,便不由让人失去了赏花的兴致。
扫花园深处废弃的枯井旁守着两名宫娥,这次未待谢蘅发问,宫娥已率先答道:“公主已经在鬼司了,说若是长公主想寻人,可去下面找她。”
三言两语,浇得谢蘅偃旗息鼓。
方才她奔赴十数里来到谢祯宫里,全凭心中一口气吊着,如今得知须要她亲自下鬼司,气势顿时就弱了半截。
她看看那口阴森的枯井,又看看沉浮,险些就脱口而出:“要么咱们回吧?”
实在不是她不够意思,而是她自小就畏惧黑暗和鬼怪,源于骨血中的恐惧又哪是这么容易克服的。
夕阳渐渐隐入地平线下,整个人间变得混沌不明,有禽类从皇城的上空掠过,留下几声仓促又诡谲的叫声。
凤虞,一介男宠,三尺微命。
自他进宫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无法掌控自己的身家性命,更何况是他挑衅如意公主在先,落得今日下场实是他咎由自取。
眼下谢蘅只消默不作声地出宫,装作今日从未来过,便可就此和凤虞划清界限,同时向谢祯表明忠心:她绝不会与谢祯为敌,更不会成为谢祯争权路上的绊脚石。
谢蘅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她转身将马鞭抛入沉浮怀中,低低说了声:“回了。”
她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攥紧手心骂了句“该死”。
果真是该死。
否则怎会满心都是朱雀大街遇刺那日,凤虞如天神降临人间,将她带离兵荒马乱的街头。
她至今都记得凤虞的歌声,温柔、清朗,轻而易举地穿过所有的阴谋与算计,直抵她心底最柔软的部位。
那歌声令她想起多少年前,谢霄对她说的:“莫要害怕,我一定会接住你。”
人生苦短,心动太少。
从前她看着谢霄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今日,至少她还有做出选择的能力。
谢蘅攀着软梯准备前往鬼司,临去前最后看了一眼井外的浑浊人间。
从前书上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她能不能后生姑且不论,但却一定是身在死地了。
枯井之下,果真另有一处天地。
冗长的石道无比幽深,仿佛通向未知的世界。沉浮手中的火折子此时成了方寸间唯一的光,如一盏幽冥鬼火,摇摆不定。
谢蘅步步紧跟在沉浮身后,耳边间或传来凄厉渺远的惨叫声,真令人怀疑这条石道的尽头是九幽黄泉。
她委实怕极了。
可转念想到倘若前路真的通往九泉,那么谢霄的魂魄也一定在那里吧,如此一来,似乎能稍稍驱散些恐惧。
但还是不了。
谢霄仁义良善,一生从未做过坏事,若真有六道轮回,他也早该投胎转世。只是这一回,千万莫要再投身帝王家。
谢蘅的心思百转千回,转眼已跟着沉浮来到甬道的尽头。
只见面前的石壁上雕刻着一只立体的人面鸟身怪物。
怪物的羽翼舒展开来,足有两人展臂之长,上面的羽毛根根分明,显然是下了不少功夫雕琢出来的。
恍惚间,人面上的眼睛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
沉浮警觉地一手按刀,一手举起火折子凑近细细查看。待两人看清楚的那一刻,谢蘅陡然失声惊叫起来。
原来那人面本就是个尚有气息的活人,只是脸色发灰,这才显得与石壁融为一体。此人的身子不知用什么法子铸入了鸟身雕塑里,如此还能一息尚存,实在是骇人听闻。
面前的石壁在这时缓缓转动起来,露出通往鬼司的真正入口。
沉浮正欲上前,却发觉谢蘅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好停下来用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谢蘅今年二十四岁。
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谢氏皇族在幽州建造的避暑行宫。幽州的风硬,吹在脸上像刀子,和江南的杨柳岸晓风残月绝不相同。
她吃过最难吃的东西,是十二岁那年高烧不退,司天监的巫医将符咒点燃,灰烬和水一齐灌入她的喉咙,感觉和喝砒霜没什么两样。
她遇到最糟糕的事情,是鲜血染遍桃花林,大哥谢霄的胸口被长剑贯穿,从此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无人配白衣。
她惹上最大的麻烦,是对已有妻室的新科状元极短暂地动了心,为此她亦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赔上数年的青春将自己禁锢在一段失败的婚姻当中。
除此之外,谢蘅至今为止的人生基本还算顺利,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亦不为过。
可她眼下却为了一个男宠深入这地下鬼域,多少是有些冲动了。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继续跟着沉浮前往那石壁之后。
既然来了,总要确认他是生是死。
如若当真不幸死了,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替他敛骨也无不可。
好在这石壁后的空间豁然开朗,无数夜明珠与长明灯将石室点缀得恍若白昼。石室正中有一座高台,造型如老树盘虬的枝干,旋转直上,隐有冲天之势。
高台上拴着十数根铁链,分别通向四面八方更深的石洞中。那些石洞看起来黝黑深邃,一丝光亮也无,鬼司中惨绝人寰的哀嚎就是从这些石洞里面传出来的。
如意公主谢祯正闲闲坐在高台下,盯着案上的棋局绞尽脑汁。
她抬眼见到谢蘅前来,嫣红的唇顿时弯起弧度,她招了招手说:“姐姐,快到这儿来,陪我下会儿棋吧。”
谢蘅闻言走过去,只见棋盘上的杀得惨烈:黑子攻势猛烈,长驱直入,白子几乎已经没有扭转局势的能力。
她清清嗓,勉强挤出一个笑:“妹妹好本事,这盘棋必是赢定了。”
然而谢祯并不在意,莹白的指尖夹着一枚黑子,迟迟不肯落下:“不,白子虽弱,却未必不能翻盘。我在想,要如何做才能将其杀得片甲不留。”
谢蘅一时无言。
就在这时,一名黑衣人形同鬼魅一般出现,着实惊了谢蘅一跳。他的脸上戴着一副严丝合缝的银质面具,面具上的笑容几欲裂至耳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那人俯身在谢祯耳边说了句什么,谢祯陡然眉飞色舞地笑开:“还是不肯说么?那就再多添些柴火,看看到底是他先开口,还是先被煮熟吧。”
黑衣人得了指令,就此消失在某一个漆黑的石洞中。
很快,高台上的某根链条开始疯狂晃动,发出刺耳的“哗喇喇”声响,犹如地狱传来的邪恶咒语。
不用想也知道,铁链的另一端定然绑着受刑之人,链条晃动之剧烈足以体现出那人正在遭受怎样的痛苦。
谢蘅心中的那根弦几乎快到紧绷到极点,手指因用力抠着桌案边缘而泛出苍白。
她看着谢祯,开口声音已显沙哑:“你要怎样才肯放了凤虞?”
听她说完,谢祯这才恍然大悟似的掩住红唇,眼中酝酿出几分半真半假的歉意:“原来姐姐是来找小甲的,何不早说。你瞧,他不是在这么?”
谢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凤虞果真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身上穿着同先前那人一模一样的黑衣,只是未戴面具。
纵是身处这不见天日的鬼司之中,他的目光依旧明亮,身上气定神闲的风流气度亦未减一分。
他捧着热茶递到谢蘅面前,嗓音低沉,像是冰下潺潺流过的泉水。
“主子,请用茶。”
谢蘅低下头,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险些被袅袅直上的热气熏得落下泪来。
原来,知道他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她已感到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