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皇族到了谢蘅这一辈,可谓是人丁凋零。
皇子笼统只有三位。
除了英年早逝的谢霄,以及今年刚满十岁的晋帝谢邺,还有一位自出生起便被放逐西南的皇子,因其存在感实在太低,姑且不论。
至今留在皇城的公主也只有镇国长公主与靖国如意公主两位,其余的公主或早夭,或远嫁,总之都早早地离开了政治权利中心。
是以今日晋帝带领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前往京郊帝陵祭祀,同行的还有后宫中的几位太妃,其中真正能称为皇室宗亲的,也就只有谢蘅与谢祯两人。
谢蘅难得起了个大早,来到东极坛前整顿车马的时候,曙光还未升起,整片天空翻涌着极深的墨蓝,浓得像海一样。
此时东极坛前的大片空地上车马虽多,却并不嘈杂,大都井然有序。毕竟是祭祀帝王先祖的日子,无人吃饱了敢挑这一天造次。
谢蘅换上朝服,细细描画了妆容,掀开车帘瞄了眼坐在车内闭目养神的驸马宋檀。
他身上穿着如出一辙的绛紫朝服,听到车帘被人撩开,亦睁开眼来和谢蘅对视。
只是他的目光淡得像是快要消失一样,眼中几乎看不到谢蘅的存在。
她悻悻地放下车帘,却也明白,这已是她和宋檀之间最好的相处模式了。
平日里倒是有青鸩和凤虞可以陪她解闷,可今天日子特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招惹宋檀。
从这个角度来讲,男宠固然可人,但归根究底能上得了台面的,仅驸马一人罢了。
眼见着天空的颜色渐渐像是被稀释了一般,露出几分鱼肚白,距离出发的时辰亦不远了。
昼夜交替时的风吹在身上,带来几分寒意。
沉浮低声催促谢蘅该上车了,她却抱着胳膊在原地踌躇,寻思着能晚一些上车和宋檀面面相觑也是好的。
就在这时,她无意间瞥见不远处的谢祯正站在马车前,同一名高大男子交谈。
因中间隔着的车马守卫众多,故并不能看得十分真切,却也勉强能分辨出那男子作将军打扮,一身银白铠甲衬得整个人如昂扬碧树,好生夺目。
谢蘅瞧着有趣,拱了拱沉浮问:“你可知那人是谁么?”
沉浮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顿时心中了然:“是骠骑大将军苏啸的次子苏卫霜,一年前随其父戍边有功,被封为偏将军。”
原来是家世显赫,青年才俊。
说起来,谢祯今年二十有二,早到了该招驸马的年纪,能得她青睐的人自然也是人中龙凤。
谢蘅若有所思地再看他们一眼,弯身上了马车。
曙光终于在这时攀过地平线,丝丝缕缕地洒向人间。
晋帝尊贵的车辇在前,其后是太妃及公主,再次为文武百官,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出宫,将帝国气象体现到了极致。
同样的,这一天亦是帝国最为空虚的一天。
宜杀人放火,宜浑水摸鱼。
京郊大慈山为历代谢氏帝王的陵墓所在,山脚下建有大慈寺,周遭古树环绕,实是块风水宝地。
山上的祭祀大典极尽繁琐,神乐亦十分冗长。按照规矩,仪式结束后需返回大慈寺用斋饭,今晚晋帝与两位公主还得留在寺中斋戒。
故用罢斋饭后,回京的臣子又开始排起车马长龙,相继离开大慈山。
天际一抹霞光照晚,谢蘅倚在美人靠上懒散地看着山间的车马络绎,心中想的却是:为何父皇辞世七年来,母后第一次缺席了太庙祭祀。
不独是今日,近一年来的重要节日,母后似乎都在有意回避。说是身子不适,可宫中每日太医会诊,也说不出皇太后究竟生了什么病。
母后这是年岁涨了,想要更多地放权给邺儿;还是顾忌谢祯的锋芒,刻意避让?
谢蘅不懂。
她只是觉得父皇生前独宠母后,对母后的野心也心知肚明,且大多数时候都予以成全,今日母后不来实是不妥。
寺里的暮鼓声在这时传来,敲得谢蘅心头恍惚,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走了,回去吧。”她觉得心烦,起身摆摆衣袖,和沉浮一道沿着山间缓坡返回住处。
大慈寺因沾了皇室的光,是以处处金碧辉煌,终年香火鼎盛。后山的景色更是妙极,依山而建的长亭蜿蜒曲折,让人想起江南园林的好风光。
谢蘅远远瞧见前方有座架空的假山石洞,正欲走进去绕上一绕,冷不防被沉浮拉住。
两人躲在石洞外大眼瞪小眼,却极有默契地在一刻保持沉默。
只听得山洞中传来谈话声,是谢祯的声音。
“未来的路本宫都替你想好了。等到北方战乱一起,本宫便会让陛下封你做前将军去扫荡动乱,只要积累了军功回京,你再向陛下请求赐婚,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只是……”谢祯说着,顿了一顿,“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你难免要吃苦头。”
“为了公主,这点苦头算什么?”另一人的声音响起,是个年轻男子,谢蘅猜想此人定是早些时候在东极坛前见到的苏卫霜了。
谢祯听到他这样说,顿时笑得止不住,半晌才娇声道:“也好,就当做是对你的考验吧,毕竟想要娶大晋国的公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两人随后又轻轻交谈几句,见外头天光暗了下来,便一道从另一侧离去了。
谢蘅终于松一口气,她抬起头看一眼身旁的沉浮,昏黑晦暗的光线中他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面上依旧是亘古不变的严肃神情。
她不由得笑起来:“怎么撞见人家花前月下,你还是这幅表情?”
这下倒把沉浮问住了,他微微蹙起眉,迟疑道:“那,臣应当有什么表情?”
谢蘅越发觉得好笑,摇了摇头,背起手继续往前走。
她实在是觉得新奇。
原来堂堂靖国如意公主也会在心上人面前展露出这般娇态。
只是,她原本以为谢祯中意的人会是翱翔于天际的雄鹰,没想到最终还是被这位年轻俊朗的苏将军俘获了芳心。
真真是男色误人啊。
谢蘅沿着青石小路回到住处,推开门,宋檀正坐在灯下翻着一卷佛经。
他的侧颜清朗,发若流水,整个人带着些许点到为止的冷淡疏离。
这是谢蘅记忆中少有的几次,宋檀未曾喝醉,和她共处一室的光景。
她倚在门边,盯着宋檀的侧影正欲开口。谁知宋檀却突然起身,将佛经卷起便要出门。
她柳眉微挑,拦在宋檀面前,问:“驸马要去哪里?”
宋檀不得不止步,不耐烦地看她一眼:“公主今晚要在这里歇息,微臣先行告退。”
“你我本就是夫妻,有什么好告退的?”谢蘅勾起嘴角,漫不经心地上前一步,将宋檀生生逼得退了半步。
“再说,今晚留宿大慈寺,旁边的院子里着住的就是圣上。你这般贸贸然地闯出去,不怕惊动了圣上?”
见到宋檀面色不悦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谢蘅恶趣味地心情大好。
她反手将房门关上,再给宋檀下了一味猛药:“平日里你爱做什么,本宫都依着你,可今天不行。今天若由着你闯下什么祸端,只怕不光是你,蜀州的宋家老小都要掉脑袋。”
宋檀闻言,脸色又白几分,也不欲和谢蘅理论,干脆合衣便往床上一躺。
可谓是两耳不闻卿卿语,一心只想见周公。
谢蘅眼见计谋得逞,优哉游哉地坐在案前,信手翻了翻宋檀留下的经卷。
她从不信佛,可谢霄信。
谢霄曾对她说,地藏菩萨发愿要普度众生,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他亦希望自己来这人间一趟,能渡晋国百姓于压迫、苦难之中。
可惜,他的心愿到底是没能实现。
谢蘅坐了没多久便觉得困倦,于是脱了外袍,在宋檀身边躺下。
傍晚笼罩在她心头的惶惶之感又在这时漫了上来,她甚至觉得周围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不动声色地编织着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都网罗其中,由不得她反抗。
屋外突然开始落雨,雨水噼里啪啦地冲撞着纸窗,像是要将这间小屋撕碎一般。
谢蘅睡不着,索性直起身来坐在床上听雨声,当她的目光瞥到身边的宋檀时,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温柔。
无论现实中他们之间如何冷漠,驸马宋檀终究还是她的初心。
她的心中绕起千千结,口中亦喃喃说道:“若有一天我再也不能用公主的身份压着你,你是不是会第一时间逃走呢?”
宋檀的眼睫在这时轻颤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她。
下一秒,屋外陡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谢蘅犹豫了片刻,披上外袍前去开门。
她本以为是沉浮有要事向她禀报,谁知开了门却看到谢祯和苏卫霜站在屋外,沉浮腰间的佩刀已然出鞘,刀尖不断往下滴着雨水。
见到谢蘅露面,谢祯冷冷笑出声,眉眼间结满邪狞:“姐姐可真是好手段啊,趁着今天朝中空虚,派刑部抄了尚书府。既然是姐姐违背约定在先,今后可别怪妹妹不顾情分了。”
她这三言两语说完,着实如当头棒喝,震得谢蘅发懵。
什么抄家,什么尚书府,谢蘅实在是一概不知。
可谢祯亦不给她解释的机会,说罢便转身离去。苏卫霜紧紧跟在她身后,手里挑着一盏孤灯,成为这苍茫夜雨中的唯一一抹亮色。
一道闪电在这时撕裂天际,将整个人间抽离成黑白色的惊梦。
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