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的雨下了整整一宿,今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植物香气,山间植物扶疏茂盛,流淌着鲜亮的光。
一滴雨珠顺着佛手莲的阔叶缓缓滑落,像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掉进土壤里摔得粉碎。
谢蘅收回视线,着一身墨绿袅袅立在寺门前,像一株柔软的杨柳。
她算是沉得住气。
相比之下,谢祯早在昨天夜里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请求回京,而她硬是熬到今早目送晋帝的车辇启程,这才不急不慢地准备返京。
临行前,她头一回在庙里拜了拜菩萨。
镀金的佛像高高在上,仿佛伫立在云端之上,一脸慈悲地俯视着人间信徒。
可偏偏,谢蘅从中感到几分冷漠。
她从前不信佛,眼下明知京中织网之人已然得逞,只等着她自投罗网,她依旧不信佛能救她。
只是,都说菩萨畏因,凡夫畏果。
今日皇城中乱象丛生,是她注定要面对的果,她想在那之前留住片刻清净,好好思量思量这乱象中的因究竟是什么。
为何她不逾矩、不争权,却还是被一步步地推进旋涡中心。
她问菩萨,菩萨没有答案。
她问自己,心中却似明镜。
这或许就是她身为长公主的宿命,纵使她再如何费尽心思与世无争,也还是会被有心人推波助澜、加以利用。
她逃不掉的。
是以,当谢蘅离开大慈寺时,心中再无忐忑,有的只是破釜沉舟的孤勇。
长公主的凤辇回到京城,马不停蹄地来到刑部。
裴垣刚清点完户部尚书府上的资产清单,抬头便看到谢蘅满脸煞气地走来,他尚未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又犯了什么错,谢蘅已一掌重重拍在案上。
“是谁让刑部抄的尚书府?”她问得直截了当,只想最快知道真相。
见长公主来者不善,裴垣顿时慌了,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是,是凤虞公子拿来长公主的手谕,命人抄的。”
谢蘅听罢,突然有一瞬间的失神。
竟然是他。
果真是他。
可笑她居然天真到以为自己深入鬼司救他一命,就能收买人心。事实证明,他始终没有真心待过她。
只是,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蘅的目光垂下,看清楚裴垣手中的公文,她俯下身冷冷地说:“看来你这些天的炸活鱼没有白吃,胆子是越发大了,竟敢听令于一个男宠。”
她说着顿了顿,一双凤眼流转望向屋外的晴光,只见有人自逆光中前来,身形颀长,气度风流,令人过目难忘。
“你的失职待本宫忙完正事再来过问。”谢蘅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直起身向那人走去。
凤虞今日依旧着白衣,腰间系一根蓝腰带,迈进门时嘴角一抹笑意如沐春风,像极了从哪个大户人家走出来的矜贵公子。
谢蘅上前先是扬手在他脸上打了极清脆的一耳光,惊得刑部一众官员都纷纷停下手中公务,抬起头来注视两人。
只见她笑眯眯地弯起嘴角问:“可疼么?”
她当然记得数日前,她看见凤虞满身的伤痕时亦是这样问的。只是,彼时她有多心疼,眼下便有多愤怒。
凤虞面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他低头盯住谢蘅微微泛红的手掌,眼中酝酿起几分关切:“主子的手疼不疼?”
他总是这样。
在人前永远从容得体,扮演着完美的男宠角色,知礼节,懂进退,表现得无可挑剔;背地里却三番两次耍弄心机,给她带来无尽的麻烦。
谢蘅虽气得牙痒痒,倒还不至于丧失理智。她知道刑部人多眼杂,于是领着凤虞上了马车,这才开始细细盘问。
“告诉本宫,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回主子,是太后。”
凤虞答得直接坦荡,倒在谢蘅的意料之外。
她眯起眼又问:“你们为何要这样做?本宫无权无势,就算挑得本宫与谢祯反目,又有何用?”
这一回凤虞终于抬起头来,他乌黑的眼眸深邃得像是一汪迷人的潭水,幽幽泛着波纹:“太后正在宫里等着主子,她会告诉您答案。”
瞧他这般事不关己、不痛不痒的模样,谢蘅真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是又气又觉得不可思议。
她撩开车帘吩咐沉浮准备进宫,同时问他将腰间的佩刀取了过来。
沉浮的这把乌金佩刀极为霸道,相传为陨铁所锻铸,削铁如泥,刀下亡魂数以千计。纵使在不懂武的谢蘅手中,依旧散发着浑沉的杀气。
谢蘅的指尖轻轻敲打着刀鞘,她将上上下下凤虞打量了个遍,方才开口:“你假传本宫的命令,将朝廷二品官员抄家,你可知这是铁板钉钉的死罪?”
可恨的是,凤虞依旧没有被她吓住。
他点点头,十分诚恳地说:“微臣知道。可是杀头的事情总得有人来做,不是微臣,也会是旁人。”
“本宫暂且不管旁人如何,就凭你为臣不忠,已经足够死上百次千次。”谢蘅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
她说罢抽出明晃晃的刀,奈何在这狭小的马车中施展不开,刀刃刚一触及凤虞的肩头便沉了下去,原来人的血肉筋骨在刀下竟可以脆弱得和豆腐没什么两样。
殷红的血迹瞬间浸湿了凤虞身上的白衣,像是雪野中拥挤盛放的红梅。
凤虞毫不避让,甚至连眉头也未皱一下,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谢蘅,神情竟有几分温柔:
“微臣今日一死,可谓死得其所。只是开弓已无回头箭,臣死后太后会另派人辅佐主子,还望主子到时莫要再弄性尚气,凡事以大局为重。”
他说罢,真就拱手作揖,好似与她诀别一般。
他说的没错。
无论谢蘅愿不愿意,她和谢祯的梁子都已经结下了,她是着着实实地被太后当刀子使了一回。而凤虞不过是奉令行事,这些事情他不做,太后也会派别人做。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和她一样,同样身不由己。
马车在这时猛地颠簸停下,刀刃因惯性又深入凤虞体内半寸,直到沉浮前来知会已经抵达宫城了,谢蘅这才如梦初醒。
狭窄的车厢内早已弥漫开浓烈的血腥气息,鲜血顺着刀柄流入她的掌心,触感湿滑,像一条小蛇。
谢蘅只觉得又愧疚又恐惧,忍不住松开刀,跳下马车以袖掩面。
半晌,当她再度直起身时,脸上已看不出动摇的神情。
她的眼前是大晋国巍峨的煌煌宫城,正午的日头高悬,耀眼得为整座宫殿都镀上一层金色。
她知道,在这座宫城里有一个人正在操控她、连同身边人的命运,她虽然无力反抗,却一定要找到答案。
她吩咐沉浮照顾好凤虞,深吸一口气,带着满手血污踏入这吃人的宫城之中。
圣德皇太后的荧惑殿里,满殿的红茜纱起起伏伏,好似水波潋滟,温柔摄人。纱幔后面,一名男宠正跪在地上为太后捏腿,看起来极为乖巧的样子。
谢蘅恭敬地行了礼,这才清清朗朗地说:“母后的所作所为,儿臣已经全都知晓了。”
太后闻言,懒散地翻一个身,挥挥手遣散了殿中的宫人。
那名男宠也因此从帐后走出,果真是张新面孔,一如既往的青春艳丽。
不得不让人感慨,太后对男宠的挑剔以及喜新厌旧的程度完全和对红茜纱的执着成反比。
等到荧惑殿内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太后这才闲闲开口:“不错,凤虞做的一切都是得了哀家的授意,目的就在于离间你和祯儿。”
“母后究竟为何要这样做?”谢蘅不解。
谁知太后避而不答,只是问她:“你可记得,邺儿今年几岁了?”
谢蘅想了想,答:“陛下十岁了。”
纱帐后突然传来太后不轻不重的笑声,像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总角之年,多么好掌控的年纪。怕是等到哀家百年以后,邺儿就再也牵制不住他那位野心勃勃的皇姐。”
谢蘅自然知道太后说的是谢祯,忍不住反驳道:“那又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太后嘲弄一笑,“蘅儿,你不会当真以为等到祯儿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你还能继续像现在这样做你的长公主吧?只怕等到那时候,不仅是你,连同邺儿都不过是她刀俎下的鱼肉罢了。”
太后这番话确不是危言耸听,以谢祯的手段和心肠,谢蘅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来的。
见谢蘅失语,太后的语气中多了几分笃定,时隔一年,她终于走出红茜纱外,和谢蘅面对面而立。
她病了的这一年里,形容枯槁了许多,白发与皱纹一并侵蚀了这位曾经站在大晋权力顶峰的女子。这或许正是她总将自己掩藏在纱帐后的缘由,她不愿让人见到自己衰老后的容颜。
可当她论及权谋之时,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眸中依旧爆发出摄人的精光。
“只要你肯答应哀家两件事,这个便是你的。”
她说着摊开掌心,只见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枚琉璃尾羽,泛着七彩华光。此为凤翎枝,是晋国至高无上的虎符,有了它,便可将整个帝国的兵权收入囊中。
谢蘅看得呆了,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凤翎枝是权力的象征,有诱饵如此,怕是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动心。
“母后想要儿臣怎么做?”她喃喃开口,心思已经飘摇。
太后合上掌心,露出高深莫测的笑:“第一件事,辅佐邺儿坐稳江山,绝不取而代之,等到邺儿年满一十六岁再还权与他。”
在眼下的朝廷,辅佐晋帝便代表着与谢祯为敌。事实上,谢蘅已经在太后的逼迫下走出了第一步,所以这个条件并不难接受。
谢蘅不出声,算是默许。
太后见状,又将声音压低,像是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第二件事,保护好凤虞,事成之后放他走。”
寥寥数字,惊心动魄。
谢蘅不可思议地同太后对视,想要在她脸上找到半分玩笑之意,却是徒劳。
过了半晌,谢蘅终是退后半步,躬身行了个朝礼。
自此,她亦是天子脚下的朝中臣,如鱼入水,搅弄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