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蘅是在御花园的秋暝池边找到谢莘的。
谢莘遣退了身边宫人,独自趴在美人靠上凝噎,她蹙着眉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令人想到幽兰泣露。
清澈的秋暝池水倒映着对岸的楼阁,有锦鲤忽然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将倒影震得粉碎。
谢蘅走上前去,同在美人靠上坐下。
她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微风吹在身上十分舒爽,空气里的植物气息悠远而绵长。
“蘅姐姐也不必来劝我,我心意已决,不会再改嫁了。”谢莘的声音虽轻,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如她的为人,看似柔弱胆怯,实际上,最执着的也是她。
谢蘅闲闲看她一眼:“你还小,未来的人生还长,将来改不改嫁也是你自己说了算的。我只想告诉你,无论今后做什么样的决定,都千万莫要后悔。”
谢莘愣住,有些茫然:“那姐姐来寻我是为了……”
“为了看看能如何帮到你。”谢蘅拢了拢青丝,正襟危坐,“你若想找个人倾诉,尽管对我说便是。”
她话音刚落,有风灌入轻纱的袖口。
一时间,纱袖迎风舞动,令谢莘想起初见余璜时,他口中吟的那一句“独立小桥风满袖”。
谢莘十七岁生日那天,依照宫里的规矩,和母妃一同去大慈寺求签占卜。
沉甸甸的签筒在她手中晃晃荡荡响个不停,终有一支签掉落下来。
方丈接过一看面露喜色,双掌合十,道一句:“恭喜柔嘉公主,是上签。”
谢莘将信将疑,瞥一眼签文,只见上面写着什么“一片无暇玉,从今好琢磨”之类。
她自是不信这些的,大慈寺受皇室的供养,又怎么敢说哪位公主抽中了下签呢?
趁着方丈向母妃详解签文的功夫,她一个人悄悄溜了出去。
大慈后山开满樱花,栈道上铺着一地浅粉色的落樱,像梦一样。
谢莘沿着栈道向上,一路来到山腰处,只见有个白衣少年在树下舞剑。
少年的身姿挺拔,手中剑气如虹,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一般快意洒脱,看得谢莘挪不开眼睛。
末了,少年收了剑,捞起石桌上的酒葫芦想要饮酒,这才发现葫芦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少年歪着头轻轻笑了一下,谢莘这才看清他的长相。
他的眉眼生得张扬,满是少年人的轻狂意气,鼻梁高挺,一双薄唇分明,因噙着笑意而格外惹人心动。
少年将葫芦别在腰间,大摇大摆地走下山去。
一阵山风猛地刮来,将满地的落英回旋着吹至空中,少年笑得愈发快意,用微醺的腔调悠悠吟了一句“独立小桥风满袖”。
谢莘躲在树后,闻见少年从她面前经过时,身上飘来的清冽酒香。
她目送他渐渐远去,十七年来第一次觉得心中失落,可又说不出缘由。
后来她问了后山负责洒扫的小僧,得知那少年是扬州余家的大公子,今年进京赶考,暂且住在大慈寺。
这就是她和余璜的全部前缘,仅仅是她一厢情愿地爱上了他。
殿试那日,她焦急地派丫鬟前去打听消息,当听到他的名字列于前三甲时,她是真心替他感到欢喜。
那可是她藏在心底的少年郎啊,就应该金榜题名,前途无量。
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位公主在默默挂念着他。
那天,她的丫鬟总共去金銮殿打探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回来时喜上眉梢,激动地告诉她,太后赐婚了,要将柔嘉公主许配给新科探花!
柔嘉公主是她,那么新科探花又是谁?
丫鬟见她发懵,忙不迭地说,探花可不就是余家大公子吗!
谢莘一时间又惊又喜,她从未想过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也就忘记多问一句,这样的好事究竟为什么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总之,她是欢欢喜喜地嫁到扬州去的,怀揣着她对余璜所有的爱慕。
成了亲以后她渐渐发现,她的夫君没有从前爱笑了,眼中的意气也黯淡了许多。
他本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走向颓废和苍老。
可是没有关系,无论余璜变成什么样,他都是她的夫君,是她心底最深的绮梦。
就这样,谢莘先是嫁到扬州,后又陪着余璜远赴徐州任职。同她母妃自幼教导的那样,她尽到了一个妻子应尽的全部责任与义务。
余璜自然也待她不错,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有一点让人无可奈何。
他不爱她。
可在谢莘看来,她和余璜此生能结为夫妻已是上天的赏赐,若要奢求更多,便是妄念。
因而,他不说,她便不问。
直到去年冬天余璜被大夫诊断出心疾,不能再饮酒,他却关了门在屋内豪饮,这幅寻死的模样彻底激怒了谢蘅。
向来沉默寡言的她命下人踹开房门,她踏进乌烟瘴气的房中,见到案上摊着一幅丹青。
只一眼,她便好似失了魂一般。
因为那画上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姐姐,如意公主谢祯。
余璜醉倒在地上,见到谢莘前来,一把将她抱住,口中呢喃喊了声“祯儿”。
第一次,谢莘亲手推开了那个曾经令她魂牵梦绕的少年郎,她飞也似的逃了出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失声痛哭。
长久以来她都可以接受夫君不爱她的事实,可究竟为什么,他爱上的人偏偏是谢祯?
她回想起出嫁前传到耳中的风言风语,说是殿试那日,余璜主动提出求娶公主,太后这才将柔嘉公主许给了他。
是她愚昧,到了今天方才知晓,原来余璜想娶的公主一直都是谢祯。
也难怪。
谢祯的容貌出众,性格爽快,做事永远雷厉风行,能辅佐皇帝和太后将朝中的大小事务处理得稳稳当当,这样的女子又有几人会不爱呢?
谢莘哭完了,决定认命。
她还是觉得能陪在夫君身边是她的运气,夫君已经时日无多,她不想让自己留有遗憾。
往后的日子里,谢莘照顾余璜依旧尽心尽力,绝口不提谢祯。
那天午后,她陪余璜坐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晒太阳。
余璜病了以后愈发畏寒,即便在夏日里,身上还需披着外衣。
眼下,樱花的花季已经过了,只剩下满树的枝叶扶疏,茂盛葱郁。
冥冥之中,谢莘像是有预感似的,头一回对余璜说起了初次见他的场景。
她轻声向他描绘着当年那个花下舞剑的少年的英姿,神情温柔极了。
余璜听着听着,浑浊的眼中重又展露出几分清澈的光。
他命仆人取来尘封已久的剑,艰难地起身,想要为谢莘再舞一次剑。
谢莘拗他不过,只好看着他扬剑起势,剑身反射着凛冽的银光,随着他的衣袍翻飞,仿佛从前大慈后山的那个快意少年又回来了。
可惜好景不长,他很快倒在地上,口吐鲜血。
谢莘飞奔过去将他揽在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余璜却歪着嘴笑了起来,印象中,那是他们成亲以后,他第一次露出这般轻松而又洒脱的笑意。
他吃力地对谢莘说:“小姑娘,下辈子再见到我的时候,记得要叫住我。”
随后他松开了握剑的手,再没有睁开眼睛。
少年、长剑、樱花树,一切都是他们初见时的样子,却一切都变了。
可想而知,余璜的死对谢莘而言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她当然想过随夫君同去一了百了,可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东西将她留住。
秋暝池的落日来了,池水被斜阳染作一片彤红,奇异得有些震撼人心。
谢莘耳边的碎发看起来毛茸茸的,泛着柔软的光,她低头抚摸着小腹,轻轻地说:
“我发现肚子里有了夫君的孩子,已经两个月了,我想要生下他。”
谢莘说完抬起眼来和谢蘅对视,似乎想要说服她:“我想生下这个孩子,蘅姐姐,你能帮帮我吗?”
看着她满是期许的目光,谢蘅有一瞬间的失神。
因为上一个怀有身孕,温柔而又期待地注视着她的女子,还是楚姒。
命运的轮回让她隐隐觉得惶恐,可她又不断地在心中提醒自己:
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是五年前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女了,她应当足够强大到可以保护好谢莘及其腹中的胎儿。
于是,她冲谢莘郑重点了点头,承诺会替她想办法。
到了该出宫的时辰,谢蘅和凤虞一前一后向永乐门走去,他们的身旁是两面冗长的暗红宫墙,在晚照下红得有些刺目。
谢蘅披在身后的长发被夹道的风吹起,发丝起起伏伏,像是寓意送别的杨柳。
她没有告诉谢莘的是,当年余璜会爱上谢祯,或许本就是一场阴谋。
谢祯于两年前开始有意壮大自己的羽翼,借着游园、赋诗之名,频繁与京中的青年才俊往来接触。
余璜正是在某一次聚会上,结识了谢祯。
扬州盐商余氏家族垄断运河沿线的食盐转运多年,又凭借船队的运输优势,将粮草、丝绸运到边境贩卖。久而久之,余家富可敌国的消息也就传开了。
彼时,谢祯正在尝试对太后的权威发出挑战,收买人心笼络群臣,除了手段和魄力还需要什么?
需要金钱。
因而余璜简直就是上天送到谢祯眼前的一头肥羊。
谢祯具体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让余璜上钩,谢蘅已无从知晓。她只查到,就在余璜进京备考的两个月里,谢祯和余家达成了一笔交易:
从今往后,余家向朝廷购买盐引所需支付的银两只有往日的七成,而代价则是余家每年的贩盐收入皆要抽出一成,分给谢祯。
余家家大业大,仅是这一成,已足够谢祯当年在朝中运作。
而极力促成这笔交易的,正是余家大公子余璜。
余璜对谢祯一往情深,而谢祯却将他的价值利用完了,略施手段,赏给他一位素不相识的柔嘉公主敷衍了事。
可以想见,余璜这两年心里有多苦,难怪会患上心疾,英年早逝。
宫墙夹道的风声呼啸,有如悲鸣。
临近永乐门前,谢蘅突然止步,抬起头来问凤虞:“你可也会舞剑么?”
她的目光澄净而清凉,像天罗地网一般,将凤虞笼罩其中。
凤虞悟出她话中深意,当即嘴角微弯,躬身行礼:
“微臣不才,不会舞剑,只会抚琴。可无论主子叫不叫住微臣,臣都会抱着琴来到主子身边。”
是说他绝非余郎,不会像辜负谢莘那样,辜负了她。
谢蘅闻言,忽就笑弯了腰。
他们的头顶上,夜幕已然降临,星河格外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