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祯当年对余璜的行为,尚且可以理解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谢莘被当做牺牲品嫁到余家,则是完全的清白无辜。
对此,谢莘可以不追求、不计较,但妙端未必。
大慈寺的一间禅房内,妙端头戴纱笠,正在房中踱步,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终于,房门被人推开,来者正是当今兵部尚书,顾望之。
妙端看着顾望之愣住,他们兄妹之间确实已有许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阿兄老了,也胖了,双鬓已见白霜,可见官场沉浮委实耗人心力。
妙端伸手揭下头上的纱笠,露出一张与年轻时差距并不甚多的容颜,眸光清朗而直接,像是午时的太阳一样咄咄逼人。
顾望之一时有些哽住,过了半晌才说:“太妃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妙端于是将谢祯勾结余家,又把莘儿作为补偿嫁去余家,害莘儿早早成了寡妇,这一系列的事情通通告诉顾望之。
她说到伤心处,眼中泛起泪光:“凭什么得益的人是她谢祯,而莘儿却落得这般下场?”
“可这些毕竟是后宫之事,太妃说与臣听,又能如何呢?”顾望之不解。
“又能如何?”妙端反问,“我知道你现在在替谢祯办事,可连你的外甥女都被她作为棋子送人,难道你还想继续做她的走狗吗?”
她话音刚落,顾望之的脸上已经有了怒意:“太妃说话还需注意些!”
妙端顿一顿,冷冷道:“总之我已起誓,今生与谢祯势不两立。阿兄倘若执意要助纣为虐,我便一头撞死在这禅房内!”
她说罢指尖朝那墙角一指,当真有了视死如归的气势。
顾望之当然清楚他的这位妹妹,从小性子刚烈,说一不二。
因而,这位在三军面前犹能叱咤风云、不苟言笑的兵部尚书终于肯服软,
他一来是怕妙端当真做出什么傻事,二来是被她这一声“阿兄”所触动。
印象中,自从妙端嫁入皇宫,便再也没有唤过他“阿兄”。
妙端当年是带着恨意进宫的,她自幼与秦家公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可区区一个秦家怎能比得上皇家尊贵。
他们顾家要在朝中站稳根基,自然需要有顾家的女儿在后宫替他们筹谋,而妙端正是政治的牺牲品。
她牺牲了自己的青春与爱情,去到那不见天日的皇宫里,一呆就是一辈子。
顾望之终究还是动容了,他低叹一声:
“臣答应太妃,不再为如意公主做事便是了。只是要在这朝中安身立命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臣还需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就在这时,禅房的门再度被人打开,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传来,像是檐下刮起的风。
“恭喜顾大人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顾望之回头,只见阳光涌动处,有一人逆光大步而来。穿一身霁色长裙,迈过门槛时裙摆翻飞,自有一派睥睨众生的气度。
原来是镇国长公主谢蘅。
妙端见谢蘅来了,当即重新戴上纱笠,缓缓道:“多谢长公主将当年的隐情告诉我,作为报答,长公主让我做的事情我也做了,我先回宫了。”
她说罢便和谢蘅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谢蘅冲着她的方向躬身一拜,诚恳道了句:“恭送太妃。”
待到禅房内只剩下谢蘅和顾望之两人,顾望之这才想起来给谢蘅行礼,谢蘅却虚手将他扶住,面上似笑非笑。
“顾大人肯与如意公主划清界限,本宫深表欣慰,想必有了顾大人的这句话,边境白鹿关的主将也不会再频繁更换了吧?”
顾望之当即明白过来,长公主是要保住边境的任心。
为了让他妥协,长公主不惜以当年发生在谢莘身上的悲剧为筹码,请得妙端太妃亲自出面向他施压,让他于情没有理由再效忠如意公主。
长公主这一招可真是妙。
顾望之只有深鞠一躬,承诺道:“不会再换了。”
谢蘅心满意足,又提点他道:“顾大人担心自己无法全身而退,其实本宫这里倒有一条万全之法。大人主掌兵部,一定听说过凤翎枝吧?”
顾望之闻言抬起头来,等她的下文。
“凤翎枝可以调动大晋的任何一支军队,自古要争天下,手中总要握有兵权。如今凤翎枝牢牢握在太后手中,任凭如意公主如何擅长权术,又怎可能斗得过军队呢?”
谢蘅微微停顿,嘴角弯起,笑得高深莫测。
“如今太后年事已高,圣上又年幼,将来保管凤翎枝的重任自然会落在本宫的身上。都说良禽择木而栖,顾大人不妨想想,如今在朝中究竟该站哪一队。”
她话说的不假,三言两语便将暗流涌动的时局分析得透彻。
顾望之只消此时离开如意公主的麾下,转而投靠长公主,加上背后又有圣德皇太后做靠山,他的仕途只会比原先更加平坦。
这一回,于理他也不该再犹豫了。
于是顾望之退后半步,俯身在地:“臣今后,自当以长公主马首是瞻。”
大慈寺的钟声在这时响起,洪亮悠扬,惊得山中禽鸟纷纷展翅飞至空中,犹如百鸟朝凤。
大慈后山的山顶上有一绝妙的清净去处,是太子谢霄在世时下令建造的莲心宫,平日里鲜有人至。
谢蘅沿着栈道爬到一半便觉得力竭,眼下虽然过了立秋,可天气依旧闷热,满山的蝉鸣聒噪,吵得她太阳穴隐隐作痛。
凤虞见状,将手伸到她的面前。
谢蘅原先就觉得凤虞的手生得特别好看,如今细看,果真是掌心白皙,掌纹疏朗,她便也不客气地将手搭了上去。
这么一来,有凤虞牵着她往上走,倒是省力不少。
等爬到高处,山风都清凉了许多,谢蘅远远瞧见山林掩映中莲心宫的雕花飞檐,不由感叹道:
“皇嫂没事偏要住得这样远,一住就是七年,真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先太子妃一心礼佛,为先太子和大晋祈福,诚心感天动地。”凤虞看她一眼,面上笑意更甚,“倒是主子,爬这点山路便累得够呛,还是平日里锻炼少了。”
谢蘅懒散,能坐着自不会站着,能躺着便会选择坐着,这是事实,可经由凤虞嘴里说出来,她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妥。
于是她蹙起眉,正要同他理论,只见莲心宫前立了个皎若明月的青衣女子,笑吟吟地打量着他二人。
谢蘅下意识抽回了手,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将那女子一把搂住,亲昵地唤了声“皇嫂”。
莲鸾是太子谢霄的遗孀,自谢霄离世后,她便来到莲心宫带发修行,很少过问世事。
这位先太子妃的性子最是温和,从前住在东宫的时候就和谢蘅十分亲近。
当年谢霄遇刺,谢蘅痛不欲生,终日以泪洗面。反倒是莲鸾劝她生死有命,死者不能复生,应当看开一点。
大抵是因为从小信佛的缘故,莲鸾心地良善且活得通透,在谢蘅眼中,全天下也只有皇嫂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大哥。
莲鸾架不住谢蘅这一扑,连连退了几步,没奈何地笑起来:“长公主今年都二十有四了,怎么还是这样冒失?”
“胡说胡说,我明明才十八而已。”谢蘅撒娇般的摇了摇莲鸾的手臂,两人一同往莲心宫里走去。
莲鸾一眼看出她的心思:“说吧,这次又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谢蘅当即睁圆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皇嫂怎么知道?”
莲鸾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别人不知道你,我难道还不知道吗?”
一阵风吹得架上风铃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像是潺潺的溪水漫过碎石。
谢蘅抿着嘴角笑了笑,旋即郑重其事地将谢莘这两年的遭遇道出:
“总之妙端太妃的性子要强,暂时不能接受谢莘生下这个孩子。我想替莘儿寻一处清净的地方安心养胎,想来想去,也只有皇嫂这里最合适。”
莲鸾听了亦沉默良久,一对罥烟眉轻轻蹙起:“想不到,在这大慈山腰间还发生过这样令人唏嘘的故事。”
“你尽管请柔嘉公主来吧。”莲鸾又说,“我这里伺候的人也不少,定会照顾好她的。”
莲鸾说罢,眸中飞快划过一丝落寞。
谢蘅看得真切,她当然清楚莲鸾心中最深的遗憾便是没能为谢霄留下子嗣,她一时无言,默默握紧了莲鸾的手。
如此一来,兵部和谢莘的事情都顺利摆平了,谢蘅如释重负,留在莲心宫内和莲鸾喝了壶茶,这才赶在黄昏时分下山。
落日熔金,将下山的栈道染作贵气的金色。
谢蘅走了两步便觉得吃力,一双腿如有千斤重。
凤虞不动声色地走到她面前,撩起衣袍,蹲下身去。
“你这是?”谢蘅明知故问。
“主子走不动了,微臣背你便是,否则挨到夜里再下山,怕是会有山中的精魅作祟。”凤虞说着,意味深长地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谢蘅被他那一句“精魅作祟”唬得发怵,将信将疑地追问道:“大慈山终年佛光缭绕,何来精魅一说?”
“那主子以为,寺庙建在这山中是为了镇压什么?”
谢蘅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连带着山间的雾霭都显得有一丝阴恻。
她连忙跳到凤虞的背上,毫不客气地揽住他的脖子,仿佛如此就安全了。
凤虞背着谢蘅缓缓往山下走,见她如此畏惧鬼魅,突然想起来问她:“之前主子去鬼司可是吓坏了?”
吓坏是不假,可谢蘅难免想要留些面子,于是清清嗓子回答说:“也就一般般吓坏吧。”
凤虞忽然轻声笑了一下,他的嗓音低沉,无端惹人心动。
等到了山下已是戌时了,天际之上星河滚烫,照得人间熠熠生辉。
谢蘅看着满天星光,忍不住感慨:“最近的星星可真多啊,正是应了那句: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凤虞闻言亦抬起头来凝望星空,只听得他极轻地说:“快要到七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