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便是七夕,青鸩早早央了谢蘅陪他去朱雀大街看灯会。
整条长街被各式各样的彩灯点缀得恍如白昼,往来行人大多是青年男女,手持花灯,言笑晏晏。
青鸩欢喜地拉着谢蘅在人群中穿行,浅琥珀色的眸色被灯火染得流光溢彩,他笑得干净清朗,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是今晚京城中最耀眼的少年。
眼见前方有不少人拥攘着,青鸩挤进人群上前一看,原来是有位号称千杯不醉的壮士在此摆摊。
摊位上摆着十只巨大的酒缸,分别是猴儿酿、竹叶青、桃花酿、桑落酒、蒲桃酒、松醪春、菊花酒、蔷薇露、女儿红和枸杞酒。
那壮汉称只需花上十文,便能同他对饮。
若是喝到一半便醉了,那便是输了;倘若喝完十碗尚且不倒,则如数退还这十文钱;要是能将那壮汉喝倒,便可将他今晚赚的钱通通赢了去。
前面一位公子哥刚饮到第五碗,便步履虚浮站立不稳,多亏有亲朋好友将他扶住。
而那壮汉却面不改色地饮满整整十碗,还兀自酣畅淋漓地打了个酒嗝,引得围观众人纷纷叫好。
谢蘅觉得有趣,心中有些跃跃欲试,她在边关可是连摘星酿都尝过了,眼前这大部分果酒想必也难不倒她。
她从凤虞那里要来十文钱,在摊前一字排开。
壮汉见来人是个绝顶漂亮的姑娘,觉得稀罕,抱拳在胸口称赞一声“女中豪杰”。
谢蘅当仁不让,柳眉微挑,开始喝第一碗猴儿酿。
所谓猴儿酿,是取几味不同的果子打碎后酿成的果酒,入口有百果香气。
就在这时,一辆张灯结彩的花车缓缓驶来,花车上的灯盏尽数做成喜鹊的模样,上面有一位民间舞女正扮作织女娘娘翩翩起舞。
那位织女娘娘身上的轻纱飘动,舞姿曼妙,乍一看当真好似天仙下凡。
长街的另一头同样有一架喜鹊花车缓慢而来,上头载着牛郎,等到两辆花车在长街中心相会时,便是今晚七夕灯会的高潮。
届时,长街会放起盛大的烟花,庆祝有情人终成眷属,团团圆圆。
每一年的七夕灯会上,织女娘娘总是最受欢迎的,因而见到织女娘娘的花车来了,众人都如流水般涌上前去,想要一睹美人儿的风采。
如此一来,谢蘅所在的摊前顿时变得冷清,也有少数人留下,想看看这位天仙似的姑娘究竟能喝完几碗。
此时,谢蘅刚刚喝到第四碗,速度明显比刚开始慢了许多。
桑落酒以桑落泉的泉水酿制,酒香袭人,入口绵甜,可她已经有些喝不动了。
都说“酒不混饮,杂之,善酒者亦醉”,想来这书上写的诚不欺她,否则怎会才饮了四碗便有这般强烈的醉意?
见谢蘅执意端起第五碗酒,青鸩有些担忧地拽了拽她的衣角,想叫她莫要喝了。
谢蘅却置若罔闻,一手扶着腰,仰起头缓缓将酒灌下肚。
她的眼角余光里是这灯会上憧憧往来的人影,以及那摇曳生辉的各色流光,乍一看,好似三千琉璃世界,充满欢声笑语。
真好。
这一派欢乐祥和,有那么几分盛世太平的意味了。
转眼第五碗酒下肚,谢蘅再也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嗝,第六碗松醪春在她手中散发着醇厚的松花香气。
可惜,她只饮了一口便脚下一踉跄,有一人上前稳稳将她扶住。
紧接着,她手中的酒碗亦被那人夺了去。
她醉醺醺地抬头去看,只见凤虞替她将那碗松醪春一饮而尽,他下巴的弧线清冽,喉结因吞咽而上下滚动,模样十分受看。
她动了动唇正要说话,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今夜的第一朵烟花在头顶炸开。
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绚烂的烟花起起伏伏照亮天际,将夜幕染上异彩。街上的两架喜鹊花车也终于驶到了一块儿,牛郎织女,就此相聚。
一时间,响声、笑声、叫声交相错杂,吵得耳膜微微镇痛。
凤虞低下头来和谢蘅对视,他那双深潭似的乌黑眼眸中映着五彩烟花,明明灭灭,光彩慑人。
真是奇怪,分明身处这喧闹人间,可那一瞬,谢蘅只觉得寂静。
凤虞的手仍扶在她的腰间,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有种不动声色的暧昧。
从前她觉得凤虞像桃花,开在枝头灼灼其华,俊逸无双,惹人流连;
后来觉得他像水,无形无色,可以化作想要的任何一种形状,适应任何一种身份;
眼下又觉得他像焰火,极尽绚烂滚烫,烫得她心猿意马,不能自已。
恍惚中,她想起的竟是刚将凤虞从鬼司救出来的那个晚上,他站在她的面前缓缓解开衣带,一件一件地脱下上衣。
腰带连同沾了血的衣裳一同落在他的脚边,血腥,又浪漫。
那时她只当他是个男宠,没少轻薄苛责他,现在想想,倒也有趣。
烟花很快放完,天幕上仍留有道道残影,像是斑驳了的墨痕。空气里漂浮着的淡淡烟味,也随着散开的人群而逐渐消散。
谢蘅有一丝清醒过来,扭头看那摆摊的壮士早已饮罢十碗,拱手对她道一声“承认”。
毫无疑问,是她输了。
下一秒,她一把推开凤虞,跑去墙角撕心裂肺地吐了出来。
青鸩大惊失色,又是找手帕,又是借热水,忙得团团转。
等到谢蘅将晚膳也一并吐了个干净,只觉得神清气爽,差一步就能飞升成仙。
她漱完口,接过干净帕子擦了擦嘴角,摇摇晃晃地回到摊前,脱下手上的玉镯抛给了壮士:
“先生果真是海量,赶明儿等任将军回京了,本宫定要找他同你喝一杯。”
她说罢仰起头,笑得张扬。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白鹿关的摘星酿厉害,还是京城的十大碗更胜一筹。
眼见谢蘅开始当街胡言乱语,青鸩原想上前搀扶,却被她一个手势止住。
“你们几个,送青鸩公子回觅红池。”
她故作深沉地交代完侍卫,复又转过身来笑嘻嘻地对凤虞说:“你呢,就陪本宫走回公主府,醒醒酒。”
在醉了的谢蘅看来,青鸩年纪不大却总爱管着她,偏她今晚就想放纵一番,还是趁早送他回去,眼不见为净才好。
眼下七夕灯会已经接近尾声,不复先前那般热闹明亮了。
街上大多是和他们一样返家的行人,谢蘅见每个姑娘手中都拎着花灯,这才想起来问凤虞:“我的灯呢?”
她微偏着头,眸中写满了天真神色,和多年前那个飞扬的小公主没什么两样。
凤虞心中微动,露出一抹温柔笑意:“且等一等。”
他来到路边,小贩正欲收摊,见来了最后一桩生意,忙堆起笑意殷勤道:“这位公子,可是要为夫人买灯?随便挑随便选,统统三十文。”
凤虞看着面前一排五颜六色的莲花灯、兔子灯、鲤鱼灯、蝴蝶灯,却都觉得普通。
小贩见状,挑出一只凤鸟灯递了过来:“夫人生得这般好看,犹如天上的仙子下凡,配这凤鸟灯刚好。只是价格要贵些,需得五十文。”
他顺着小贩的目光望过去,只见谢蘅穿一身轻薄的藕色纱裙站在人群中,未施浓妆,已是丽色天成,惹得路人频频回首注目。
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交给小贩,温和地说了句“不用找了”,然后提着凤鸟灯回到谢蘅的面前。
谢蘅低头见到那盏灯,眸光瞬间被点亮。
她接过灯,学着旁的姑娘的模样,将凤鸟灯极端庄地挑在手上,有模有样地往前走了两步。
然后又忽然转过身来冲凤虞笑着,道一声谢。
她这发自内心的一笑,真真令众生都失了颜色,沦为陪衬。
谢蘅今晚喝醉了,醉到忘记了在七夕灯会上送出的花灯,其实是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可凤虞却记得。
两人并肩走在逐渐冷清的长街上,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纤长,而又亲密。
到底是立秋了,夜风吹在身上送来几缕久违的凉意。
谢蘅身上的纱裙单薄,凤虞便将外衣脱下披在她的肩上,两人就这般信步回到府上,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公主和驸马伉俪情深呢。
迈进院中时,谢蘅又清醒了许多。
如今她手中提着凤虞送的花灯,身上披着凤虞的外袍,深知有些不妥,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最终,她迟疑地推开了门,借着清亮的月色看清屋内坐了一个人。
竟是驸马宋檀。
看来今年的七夕夜注定是不太平了。
谢蘅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看着凤虞将那一排琉璃架上的烛火点亮,屋内顿时灯火通明,阴影无处可藏。
宋檀站起身来,一副心平气和、清清朗朗的模样。
他对着谢蘅躬身一拜,淡淡开口:“臣有几句话想对公主说,不会占用公主太多时间。”
凤虞闻言放下手中的蜡烛,气定神闲地向谢蘅请辞,他离去前和宋檀相视一眼,眸光别具深意。
房门被凤虞从外面合上,房内火光幽幽,安静极了。
谢蘅和宋檀相对而立,有种久违的和谐。
她放下凤鸟灯,又脱下外袍挂在架上,这才好整以暇地坐在案前,静静等待宋檀的下文。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和宋檀之间度过了整整五年的苍白岁月,今天终于要迎来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