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
从金銮殿试的惊鸿一面,到公主府的洞房花烛,再到后来长达五年的琴瑟不调,谢蘅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和宋檀和解。
且还是宋檀主动提的。
七夕的那天晚上宋檀对她说,当年酒后铸成大错,他本也想过以死谢罪。多年来待她冷淡,一半是想是自我折磨,另一半也是因为无颜面对公主。
同公主成亲多年,亲眼见到了公主的为人,他终于肯相信在当年那桩噩梦中,公主和死去的姒儿一样无辜。
眼见公主有意在朝中展开角逐,他虽赋闲数年,却仍然心怀济世志。他愿为公主分忧,入朝为官,做公主的一双眼睛。
宋檀如此请求,自然令谢蘅好生欣慰,毕竟他的才华横溢,荒废了也很可惜。
只是,他能突然有此觉悟,谢蘅寻思着多半还是在幽州行宫那个风光旖旎的夜晚,凤虞对他说了些什么。
可惜,任凭她如何追问那晚的谈话内容,凤虞也只是笑得高深莫测,只字不提,一度令她非常郁闷。
今天谢蘅难得起了个大早,沐浴更衣,焚香梳妆,一丝不苟。
她平日里鲜少穿深色的衣裳,今个儿却挑了一件玄色宫裙,上面用金线勾勒着大片的牡丹花,看起来无比尊贵。
她身上那一套黄金首饰,是十六岁那年获“镇国”封号时佩戴的,由先帝亲自命工匠打造,价值连城,熠熠生辉。
末了,再以胭脂点一抹红唇,铜镜中照出来的美人儿,俨然是一朵风华绝代的人间富贵花。
当谢蘅穿戴整齐,出现在金銮殿上时,满朝的文武百官皆惊叹于长公主的美貌。
只见她目不斜视,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一步步来到谢邺的皇座之下,长长的玄色裙摆逶迤在身后,彰显着无上的尊荣。
她站定后,展开双臂,双手相交于胸前,清清朗朗地对谢邺行一个朝礼。
冕旒垂下的玉串略微遮去了谢邺的眼眉,他端坐在皇位上,问她:“长公主前来可是有要事上奏?”
“回陛下,臣要弹劾如意公主勾结北境异族,乱我大晋边防。”
她的话音落下,犹如投石入水,惊得满朝哗然。
这罪名不容小觑,甚至有通敌叛国之嫌,长公主怎么敢公然和如意公主叫板?
站在最前的谢祯也忍无可忍,满脸狞色地转过身来质问谢蘅:“长公主何出此言,可有证据吗?”
谢蘅的嘴角微弯,因眼中酝酿着几分冷淡无情,而显得愈发动人。
她当众指出:如意公主早已将白鹿关的边将尽数调换为自己的亲信,趁着扶余国内战,与北境部族首领古赞恩勾结,意欲挑起战争。
两国一旦开战,扶余国现在的国王崔东明将分身乏术,届时,如意公主正好可以扶持那位部族首领登上扶余的王位。
谢蘅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交由胡旋公公,呈给陛下。
“这封书信是臣的心腹冒死从北境取回的,由边境主帅任心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京城。如意公主和古赞恩的密谋皆在信中得以呈现,望陛下明察。”
她顿一顿,又道:“至于如意公主私自调动边将一事,顾大人也可以作证。”
兵部尚书顾望之在这时出列:“启禀陛下,靖国如意公主确实多次勒令臣下更换白鹿关的边将,还要求臣保举苏啸大将军之子苏卫霜担任主帅。”
顾望之这一番话可谓是掷地有声,眼见人证物证俱全,谢祯的罪名几乎是坐实了。
朝堂之上顿时如同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谢祯的手掌在袖底握拳,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过了半晌,她方才压下怒气,看似平静地为自己辩解:
“陛下圣明,臣确实想扶持北境的古赞恩为王。那是因为古赞恩承诺,一旦他执掌扶余,将会臣服于大晋,成为大晋的属国,到时大晋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谢蘅当即反驳道:“你可知两国一旦开战,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为了所谓的渔翁之利,请问在你眼中江山社稷何在?百姓安危何在?”
一时间,大晋国最尊贵的两位公主各执一词,针锋相对,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有眼见力的大臣已经隐隐能预见到,大晋的朝局,要变天了。
谢邺见状眉头紧锁,问群臣:“诸位爱卿有何见解?”
“启禀陛下,靖国如意公主此举虽有不妥之处,可毕竟是心系大晋,为我国朝谋利。”吏部尚书如是说道。
又有一位大臣站出来为谢祯说话:“陛下,有道是兵不厌诈,若大晋真能像靖国如意公主所说,将扶余国收为属国,将能换来北地数百年的太平啊。”
不一会儿,替谢祯开脱的大臣越来越多,几乎占了半数。
谢蘅静静听着,心中十分了然。
谢祯近两年在朝中党羽林立,根基已深,有一批忠心耿耿的追随者拥护,自然不会那么轻易被扳倒。
但是没有关系,这是谢蘅第一次主动出击,能伤其锐气便已足够。
眼见群臣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起来,谢邺轻咳一声,点名问左相白年年:“白爱卿意下如何呢?”
白年年原本手持笏板正在神游,冷不丁被圣上点名,只好从善如流地出列。
他的目光明亮,声音亦很宏亮:“下官以为,靖国如意公主擅自联系北境,干涉边将调动。自作主张,藐视皇权,有欺君罔上之嫌。”
他说到这里略一停顿,将话锋一转:“但念在公主事出有因,一心为国朝考虑,虽功不抵过,但仍应从轻责罚。”
“此外,上个月扶余国王崔东明亲自前往幽州觐见陛下,将公主留在大晋,并许诺每岁上贡牛羊战马。晋国作为泱泱大国,既然答应与之修好,更应当信守承诺。若此时为了蝇头小利插手别国内政,与小人有何异呢?”
他这一番分析说得头头是道,又不乏公正,便是谢蘅也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后来,谢邺果真采纳左相的意见,先是下旨将谢祯调走的边将尽数调回原职,再罚谢祯禁足一个半月,期间不得上朝议政。
如此责罚,实在是避重就轻,可对谢蘅来说,已经够了。
第二日,谢蘅上书请奏,愿亲自前往东南沿海一带,安抚因飓风侵扰而无家可归的灾民,晋帝应允。
临出发前,谢蘅进宫向太后请辞。
隔着层层叠叠的红茜纱,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缥缈:
“蘅儿,你此番去东南安抚灾民,意在树立威望。但夏秋之际,东南多飓风,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是,儿臣知道了。”谢蘅恭敬应下,转身离开了荧惑殿。
今天是个阴天,青冥之上愁云惨淡,不见天日。
谢蘅和凤虞经过御花园时,远远见到谢邺和崔宝珠在草地上放纸鸢。
那是一只五光十色的燕子风筝,随着游丝高高低低,迎风飘动,每当有巨大起伏时,便引得两人嬉笑不已。
谢蘅不禁放慢脚步。
她想起方才在殿中,太后对她说,看着十四岁的宝珠,时常会想起当年的蘅儿来,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可如今,她也只有见到莲鸾,或是偶尔喝得微醺,才会流露出几分天真神采了。
他们的面前是宫里的落水渠,渠水清澈见底,蜿蜒曲折,一直通到宫外面去。一阵微风吹过,将两人的衣角吹起,亦送来一阵早秋的桂香。
“十年前,本宫正值宝珠的年纪,和她一样喜欢放纸鸢、看皮影。现在想想,竟然邈远得好似是隔世之事了。”
谢蘅说完清浅一笑,转过头来问凤虞:“你呢?十年前,你又在做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凤虞缓缓开口,他的目光亦落在晋帝和崔宝珠的身上,眸色深深,似有墨色涌动:
“臣于十年前遇见一个姑娘,从此的少年心事,都和她有关。”
空气里的桂花香气在这一瞬间变得浓烈起来,清甜软腻,令人浮想联翩。
“那姑娘现在人呢?”谢蘅问。
凤虞弯了弯嘴角,似笑非笑:“她已经嫁人,不记得臣了。”
原来是这样。
谢蘅不再言语,抬头看了会儿天上那只忽高忽低的风筝,末了,负手离去。
她此去东南,前途渺茫。
对外说是救济灾民,建立威望;实则是去寻找两年前辞官归隐的右相,韩季野。
依任心所说,韩季野手中的木牌可以号令谢霄旧部。
想要真正将谢祯从朝中连根拔起,光借助太后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她要做的,是将太子党旧部收于麾下。
而那位传说中云游东南的韩季野,正是成事的关键。
此外,如若时间允许,她还想去一趟倭国。
她从幽州回来后便着手调查任心当年的长官,可惜此人已不在世上。她现在只知当年刺杀谢霄的刺客擅使薄剑,更多的线索或许只有亲自去了倭国才能知晓。
她离京前借助太后党的势力,命宋檀担任户部侍郎一职,此外,还提拔了刑部的裴垣和兵部的王昱生。
唯一留有遗憾的,是沉浮在北境被古赞恩重伤,九死一生回到白鹿军中,将谢祯的罪证交给了任心,至今仍留在军营养伤。
好在,他没有白白受伤,谢祯被禁足一个半月,为谢蘅提供了离京的绝好时机。
永乐门外,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两名禁军高手扮作车夫模样,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和他们一同上路的,还有一支在长公主府上豢养多年的暗卫,有这些人的存在,足以保证谢蘅此行安全无虞。
谢蘅坐上马车,偏偏京城又开始下雨。
连绵的秋雨细如牛毛,疏疏斜斜,若非仔细分辨,几乎看不出雨丝的存在。
谢蘅缓缓放下车帘,对身边凤虞说:“你再唱一首歌吧,本宫想听。”
就这样,车轮在凤虞温和的歌声中开始转动,驶过热闹如昔的朱雀大街,从东门出城,经过城郊茂密的桃林。只见树上硕果累累,用不了多久就能采摘了。
他们还将继续一路向东,前往那片飓风肆虐之地。
如若谢蘅有心翻阅这一天的司天监记事,将会发现上面记着一行小字:
卧龙起于东南,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