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王谢衍奉旨进京,是近来京中百姓茶余饭后乐此不疲讨论的八卦话题。
众所周知,谢衍出生那年,其舅舅也就是当年的左丞相意图谋反,若非苏啸大将军拼死护驾,只怕大晋的天下早已改名换姓。
事后先帝震怒,下令诛灭左丞相十族,唯独留下了谢衍及其母妃的性命。
却也只是留下性命而已。
谢衍尚在襁褓中便被流放至西南,二十八年来从未踏入过京城一步,整个谢氏皇族似乎有意保持着某种默契将这位皇子存在的痕迹抹去的默契。
他身在偏远的西南说得好听些,是西南王
说得难听些,即便是流放的臣子也总能盼着获赦的那一日,可他却永远等不来被皇族重新接纳的那一天。
真是何其无辜。
好在这位西南王也不是个心气高的,听说是沉迷剪纸,手中一把金剪生花,多复杂的图样都能剪得出来。
不过,身为皇子痴迷手艺活终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因此京中关于这方面的传闻少之又少,仅偶尔能听到从西南来的商贩说上那么几句。
此番谢衍进京,早有高人为其算了一卦。
卦相之凶险,不言而喻。
谁都知道宫城里住着的太后和如意公主都是猛虎一般的人物,近来风头大盛的长公主也不是个好惹的主,这位西南王能否全身而退,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谢衍进京那日,谢蘅奉太后旨意去城外迎接。
城外风急,雪野苍凉又萧索。
谢蘅身披朱色大氅立于雪中,好似一株聘聘婷婷的红梅。
凤虞将一只暖炉送到谢蘅手中,他的眉眼出色,嘴角噙笑,委实是一副受看的好皮囊。
当年下药使得谢蘅和宋檀越界的真凶已经找到,谢蘅也不必再假意与驸马恩爱,反倒在饮了桃花酿那晚之后开始高调宠幸男宠凤虞。
好让谢祯以为自己的计谋得逞,演一出将计就计。
凤虞微微侧过身站着,替谢蘅挡去了大半的风,很快,一行车队由远及近而来。
谢蘅挺直了脊背,只见从马车上下来一名风尘仆仆的灰衣男子。
男子径直朝她走来,俯身拜道:“罪臣谢衍,叩见镇国长公主。”
原来他就是谢衍。
谢蘅由不得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他。
谢衍的身量适中,面白无须,不知是否是因为蜀州的山水养人,他的脸上一丝棱角也无,圆润温和得像一块玉,甚至透着几分极好拿捏的窝囊气。
不过他这双手着实生得好看,纤巧灵活,难怪有着剪下生花的美称。
谢蘅嘻嘻笑,虚扶一把谢衍,客气道:“二哥无需多礼,你我兄妹二人初次见面,不该如此拘束。”
她这一声“二哥”叫得谢衍愣住,过了半晌他方才抬起头来,感激地看一眼谢蘅:“多谢……四妹妹。”
不错,谢蘅在一众皇子公主中排行小四。
她深知谢衍此番进京无异于羊入虎口,凶多吉少,太后欲杀之为邺儿铺路,可那却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局面。
亲人相杀,手足相残,这世道本不该是这样。
邺儿也一定不愿意自己的江山永固,是踏着无辜兄长的尸骨建立起来的。
就这样,谢蘅回到凤辇上宣布回宫,谢衍的马车就跟在她的后面徐徐前行。
车轮碾过雪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像是他们即将奔赴的,诡谲异常的命运。
先帝的二皇子在年关进京,是轰动京城的盛事,晋帝早已在宫中摆下宴席,静候这位兄长的到来。
正午时分,长公主与二皇子姗姗来迟,守在殿外的宫人们手脚麻利地替两人脱下大氅,递来熏香暖炉,只一会儿功夫便将一身寒意驱散了大半。
一切准备就绪后,谢蘅领着谢衍进殿。
一时间,满殿的皇亲贵胄、文武百官皆将视线落在那位其貌不扬的二皇子身上。
许是从未经历过这等架势,谢衍愈发将头低了下去。
饶是他一路小心谨慎,却还是在来到皇帝面前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一个不稳跪坐在地上,引得满殿的人憋笑憋得十分辛苦。
谢衍生怕自己犯了不敬的大错,手忙脚乱地调整好姿势,伏在地上向红茜纱屏风后的太后以及御座上的皇帝行礼:
“罪臣谢衍,参见陛下,参见圣德皇太后,恭祝陛下万岁,皇太后千岁。”
邺儿其实对这位素未蒙面的皇兄充满了好奇与亲近,皇族中他的年纪最小,上面又大都是姐姐,很少能有兄长与他作伴。
因此见到二哥他很是兴奋,只是顾忌母后和百官在场,这才不得不强压下少年心性,稳重地回了句“皇兄免礼”。
可熟悉谢邺的人都知道,他的语气轻快,已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欢喜。
见到皇帝的态度如此,西南王谢衍也暗自松了口气,看来京城也并非都是豺狼虎豹,至少长公主与陛下待他的态度都还算和善。
谢衍的心中有了底,旋即打开他随身携带的楠木箱,从中捧出厚厚一叠剪纸来:
“西南偏僻,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我亲手做了些剪纸送给诸位做见面礼,还请莫要嫌弃。”
宫人很快上前将剪纸一一呈到每人手中,皇帝拿到的是一幅九龙戏珠,太后的则是一张凤舞九天。
无一不是巧夺天工,精致非凡。
谢蘅摩挲着手里那张凤穿牡丹,不由觉得惊奇,皇子的手工居然也能精湛至此。
倏忽间,一声轻笑陡然响起,是谢祯。
她翘着兰花指,将送到面前的那副鱼戏莲叶剪纸高高举起,似笑非笑道:
“怎么旁人的剪纸上都有凤凰,唯独本宫的没有,究竟是二皇子偏心,还是认为本宫配不上凤凰呢?”
她口中的旁人无非指的是太后和长公主,这一番质问直令初来乍到的谢衍惊出一身冷汗。
他制作这些剪纸时,特地翻阅了多年前由翰林学士献给两位公主的双姝赋。
赋上说长公主雍容华贵,明艳动人如意公主清新脱俗,冷韵幽香,他这才会为其准备了鱼戏莲叶的图样。
面对谢祯的突然发难,谢衍毫无招架的余地,只愣在那里,不断擦拭着额角的细汗。
谢蘅看不下去,红唇轻启,微微一笑:“我当是多大点事儿呢,原来是妹妹喜欢凤凰,我同你换便是。”
她话音刚落,凤虞便极有默契地将那副凤穿牡丹剪纸送到了谢祯面前,谢祯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谢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