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庆元帝在大靖皇女,七殿下萧芜回归当日,便下旨将之等同“过继”一般,托付于安国候府。
并且也是当天才下旨,赐居承香殿。
可是早在这之前,承香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就已经收拾妥当。
日日有人撒扫清洁,焚香雾笼。
因此,萧芜前脚到了含元殿,后脚就可以直接入住。
事事处处,无有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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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珣以往,不管庆元帝嘱托的事情是什么、心里愿意不愿意,反正总要闹腾两下气的老头子跳脚,才能舒坦。
这次对老头子几乎是“强买强卖”的举动,却表现的极为配合。不声不响的听着老头絮絮叨叨,不厌其烦的嘱咐。
庆元帝又对着褚珣道:“如若将来……即便为了天下悠悠之口口,只要阿芫愿回护于你,也没谁能真能拦着,不让你延续血脉……”
褚珣呆愣了。
这是庆元帝第一次,把这隐晦不可说的事儿,摊到桌面上,如此平铺直叙。
庆元帝又幽幽叹一口气,“朕年事已高,说不得还能看着你们几年……”也许高处不胜寒的寂寥,也许失而复得的一时放松。
庆元帝眼眶微红,微微顿声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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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
庆元帝平复一下情绪,又对萧芜温声安抚:“阿芫,并不是父皇不愿倾心照料于你,才将你扔给奉仪。天下人皆知,咱们萧氏天下百年间不过数位萧氏女,其中也不过就出过一位以军功盖世的姑奶奶。她之难、之苦,更甚于我萧氏其他天命之女。
这百年间,萧氏女与其说是我大靖令人神往的天纵奇才、江山稳固之山止川行。可人心难辨,时间荏苒啊……毕竟,世人不比萧氏嫡系子孙,日日翻阅皇家秘录,一览我萧氏女的风华绝伦。
有谁亲见我萧氏女之威?有谁深知我萧氏女之智?传播甚广却无人得见,渐渐的,也不过就是传说罢了……
落雁之事父皇已知,可旁人也会知。你自幼流落在外,即便如此还能这般气度风华、手段凛冽……那些人是敬畏,是忌惮?是谨慎的避开,还是冒险的试探?就如同当初,他们所做的一样……父皇分辨不清,也不愿尝试。
父皇老了,不愿再冒让你再次经历阴诡算计的危险,也不愿你如同那些已逝的姑奶奶们一般,浴火才可重生……
父皇,只想你周全……这天下如果就连奉仪都不能护你周全,那便是你的命、父皇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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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安殿书房内一时陷入静默。
萧芜心神俱震。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这位初次谋面的“父亲”打动。此时此刻他的所言所语所表达的拳拳之心,就是前世的生父,也不曾做到过的地步。
她不禁心生渴望:难道这一生,可以为自己而活,可以心无旁骛、无所顾忌的拥有亲情和所谓“日子”?
历代萧氏女虽为人所重、也为人所忌,可萧氏皇族为“父”的皇帝,虽会制衡、利用,却还真没出一个会对女儿,忌惮防备到不死不休、阴诡算计的。
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而她今生,也许是万万幸……
萧芜眼眶微热,直到一滴泪,滴落在唇边才惊觉。
她茫然的擦去泪痕,有一些不敢置信。
她心想,这一生的踏尘而归,让她在褚珣、佩沁、阿阮,还有这位父皇等人的身上,感受经历了不曾体会过的、不求回报的纯粹和温情。
所以,她不是脆弱了。
只是变得柔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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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元帝平复了担忧和伤感的情绪又道:“你三皇兄萧启哲,很感念你母后曾经在他年幼时的关照和无私,他为人品性皆佳,宽厚仁善。虽偶有瞻前顾后,也说不得多么雄才大略,却心月凶开阔,稳重开明。
今后如若得登大位,于你二人而言便是安全的存在。可父皇只是想更稳妥些,有些时候……孤家寡人……身不由己啊!”
身为人君,他自然更知道“在其位”的无奈。
虽然现在太子德才品性,无一不佳,可此一时彼一时……
他不想冒险。
无论是他看着长大、心怀欣赏和愧疚的褚珣,还是他心心念念、甘愿手捧口含的爱女。
他都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为他们安排一条相较不那么崎岖坎坷,一条最稳妥安全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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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以来,想必你二人已是亲熟。朕百年之后,你们二人相互看顾,朕也能瞑目了……”语音竟是有些欣慰喜悦。
褚珣两人听到“百年之后”的言辞,均有些伤怀。
不过大概庆元帝没有想到,他因为对褚珣的信任,除了要事、险事有人支应、传递,竟是真的并未着人暗地里探究。
所以除了褚珣坦言告知的,那之外的细枝末节自然是一笔带过。
如果他知道褚珣与萧芜二人,是在他之前,就相处出了真情实意的“父女情深”——
大概也会做如此安排,只是私底下,肯定会各种各样的由头,去找褚珣的不自在。
褚珣在心里暗自庆幸。
这个世上最了解庆元帝的,除了林崇林大伴,估计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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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曾经,庆元帝因为“大局”,眼睁睁看着当初褚珣满门皆灭、身负“重伤”,又看着如今的褚珣虽大权在握却步履维艰、时常遭人攻讦却不得毫无顾忌的回护。
但是褚珣,是真的没有怨怼。
于君,老头子是万民之主。
于臣,老头子是当世明君。
于子,老头子不愿手足相残。
于民,老头子肩负家国山河。
……
召回褚氏一门也许不难,可国门无人守,黎民不得护,那将是国破家亡。
救下他褚珣一人同样不难,可放虎归山无迹可寻,大靖将再次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残喘偷生。
替他褚珣杜绝人言更不难,可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不忌惮自己手中人马派系的寥寥无几,难免内部消耗。
替他褚珣清除算计也不难,可如若朝局一日不平,只单纯的兵来将挡,有朝一日龙驭归天,谁能说储君不会在桌众口铄金中,除之而后快
那时,又是天下将乱……
……
……
谁说一国之君可以随心所欲?
谁说一国天子可命人搁置私欲?
一个满目疮痍、才将将平定山河数十年,还在修养生息的大靖,再也经历不起又一次的内忧外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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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元帝又神色一整,“之前干亲之名,虽是权宜之计,现朕既然有所托付,自然归于正统,往后阿芫当郑重待之。
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七日后大典结束,阿芜就随奉仪回侯府吧。父皇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
只愿你二人这生平安,再无他求。”
说着庆元帝站起身踱步下来,有些爱怜的轻抚了抚萧芜的额发。
“你之毒,奉仪之蛊,王氏之恨——父皇都记在心里。剩余这些年,当尽毕生之力,为你们以除后患……
奉仪只要现下不过于竭力和心绪大乱,还有国师一枚丹药作保,还有时间徐徐图之。唯有你——阿芜,寒奎之毒想必你已知道,可恨贼人歹毒。未清一日,你便一日不可肆意喜怒,恐有性命之忧。”
又想着闺女以后可能子嗣有碍,简直恨不得生吞了那一家子,又怕说出来令萧芜忧愁。
他停住话头,怜爱又愧疚的,又拢了拢萧芜的鬓发,“父皇必定倾其所有,为你解难。你不要太担忧,可好?”
小七闻言稍愣,转瞬回神,没有去看褚珣。只用一双相似的凤目,略带孺慕的望着庆元帝。
迟疑着,也伸出手拍拍庆元帝的小臂,似有安慰之意。
直把庆元帝喜的眉开眼笑,一时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忧愁。
待两人温情几许,庆元帝回了座,萧芜才淡淡的看了褚珣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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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元帝没看到,可林崇却无意看到了。
他心头一跳,心说七殿下好威势,只毫无表情的淡淡一眼,竟让他莫名感受到了曾经老安国侯身上才有的气势。
又悄悄一瞥褚珣,难道小侯爷瞒了殿下什么不成?
随即垂首敛目,安静的在一旁当木桩子。
林崇都看到了,那时刻关注萧芜的褚珣自然也看到了。
当老爷子说出“奉仪之蛊”时,他就皮一紧、眼一跳。
此时看小七望来,只得绷着脸,佯装心安理得的面无表情,平静的回望一样又看向庆元帝。
心里却喊了声大大的“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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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叶秋原本确实是瞒着的,可一切都坦言相告后,也是觉得没必要刻意瞒着。
只是一路忙碌、多事,也没有复发,他也就没有特特专门说一嘴报备此事。
待察觉小七垂首,褚珣又速速一眼,扫过小七面容。
只见她双目微垂,面目平静,并未有何神色。
褚珣却心中开始忐忑,总觉得有点毛。
心说,这算不得欺瞒吧,只是没有恰逢其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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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萧芜突然声音清朗的扬声,“儿臣知您心中挂念,却也并不忍劳烦您心绪不安。朝堂儿臣虽无力解忧,可儿臣毕竟年少,仍有大半人生未过,有的是时间精力。
故今后不能劳烦您,事事时时为我|操持担忧,儿臣之毒——”说着浅瞳又扫一眼褚珣,“与侯安国侯之蛊,儿臣也愿尽一己之力,如若不逮,再请父皇做主。您看可好?”
庆元帝看她不惊不惧,又有此担当。,不由心下大慰。
怜惜她境遇坎坷,更感念褚珣这些年对她看护和教养,让她成为这样好的孩子。
随即便开怀大笑,无有不应的允了她的请求。
只在心里暗暗决定不会放松,就当帮衬爱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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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一个时辰,萧芜想这君臣二人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商议,见机拜别退下。跟随一位内侍前去承香殿休息。
褚珣自然而然的,留下叙话。
临行前,她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褚珣。
只让他看到了刚才一眼扫过时,那微挑的眼尾带过的浅色的眼瞳。
平静到沉寂,好似能吸人心魂,使人不禁呼吸一滞。
褚珣合乎身份的行礼恭送,转过脸努力收复心神的和庆元帝继续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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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萧芜内心百感交集。
只觉得人生百年,恍如梦中。
自大靖建国以来至今,已有二百九十六年。
承香殿,便一直是萧氏皇女的居所。
庆元帝虽下旨,将她“过继”似的,托付于安国侯。可在宫中的坐卧行踏一应事宜,皆不轻省。
这也是当今天子的态度,也是昭告天下:
凤已还巢,身之贵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