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芜走后,庆元帝和褚珣两人面对面,谈了谈这几年落雁镇的事情,以及落雁村“剿匪”的情况。
在褚珣看来,小七一力降十会的勇武,大概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也就不再避讳什么,和庆元帝说的仔细。
庆元帝听完后,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
“真是命数啊……难道阿芜,也要步上前朝姑奶奶的后尘吗。”庆元帝叹息,“朕本只欲阿芫快乐安稳,平安终老——如今,就怕天命难违啊。”
对于失而复得的爱女,有可能会“马革裹尸”和“战死沙场”的命运,忧心忡忡。
褚珣也心情沉沉,并未出声。
他心里一直下意识忽略此事,只想护着小七一生安然。
不由安慰庆元帝:“陛下,我大靖人才济济,国富民强。虽然近百年稍有力逮,但好在休养生息多年。如今不但有名臣,就是臣……也誓死守我国门。必不用我大靖的金枝玉叶,亲临战场!!”
他说的掷地有声,也真心实意。
庆元帝自然听得出,也信他的真心。心里不由安慰些许,也对褚珣的忠勇更是欣慰,也越发愧疚这些年褚珣的境遇。
*
两人之后又密谈了关于王氏和朝中的事情,庆元帝便通情达理的,要褚珣速速回家休息。
连日来路途奔劳,又甫一进京就拜见皇上,褚珣确实有些乏累。出了前殿,双臂环月凶,心不在焉的牵着马晃出宫。
萧芜刚才那个眼神,褚珣很不踏实,又恐她恼了。想着过两日,怎样措辞借由能更妥帖。哄着那丫头别太计较,这本就是不存心骗的么……
再想起萧芜前后迥异,近乎完美的言行举动,反而一阵莫名烦闷。
虽也知道这更符合一个天潢贵胄的标准,或者说她甚至超标的无可挑剔,可他就是说不出的心绪复杂。
既有些“吾家女初长成”的得意,又有些“雾里看花隔一层”的迷茫,总觉得小七不再是那个和他会怒会嗔,有血有肉的、真真实实的小七。
虽然他看得出来,小七自打进了宫的谨慎和疏离,在和老头子的见面后多少有些软化。
但还是遮掩不了,她好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类似本能的反应——
自打进殿后,陛下不问她便不言语不打量,安静沉着,甚至眼神都不曾打量身前三步意外的地方。
一丝未动。
应对言谈之间,也是不疾不徐、不怯不懦,分寸拿捏得当。
既有孺慕之情,又恪守君臣之礼……
如此沉着冷静、玲珑圆滑、甚至算得上深沉的表现,哪里像一个才刚及笄的少女?哪里像初次面见素未谋面生父的场景?
更不必说,她的生父,是当今天子,这泱泱大国的天下之主。
这何止是荣宠不惊就可以一带而过的……
褚珣不是庆元帝,再详尽,多年来也只是从密报之中,了解爱女的性情、喜好。
而他,是与这位殿下朝夕相处了数年。
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早已烂熟于心。
可即便如此,自从回归身份后,萧芜给他的感受,便不再是单纯的“早慧”和“沉静”。
让他惊讶,让他惊叹,也让他……有了一些“对面相逢不相识”的惶恐。
*
褚珣一路上神思不蜀,一会想这,一会想那。
以往让他无数次抱怨的宫门到大殿之间的路途,都让他浑然不觉。就这样一步一步,不紧不慢的走的认真的不得了。
褚珣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抒情过。
无论上阵杀敌,还是阴谋诡计,不服来战,不爽就干。
这会儿已经把为数不多的“文学辞藻”都给用上,才将就着能表达一丁点现在的心情。
心里暗骂自己矫情。
觉得叶秋可能说得对,太过投入的做这个“爹”,对方稍有陌生,便心生不安。
这怕是谁也没意料的。
“哎——”褚珣不由叹口气。
有气无力的接着往回晃,一点都没有以往回家的迫切和踏实。
***
一个时辰之后,褚珣才出现在一直在门口焦急等待的,侯府老管家陈忠的视线里。
“少主子!哎哟,你可算是回来了!”陈忠的老脸笑成一朵菊花,转瞬又泪眼蒙蒙,跟前跟后的忙活。
褚珣看着这位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越发佝偻的身形,心里微微一暖。
“忠伯,我可想死您的猪肚鸡了!”说着拍了拍情绪激动的老人的手臂,故作调笑的活跃气氛。
忠伯果然就被岔开了情绪。
褚珣自从幼年时候被人算计中了蛊毒,一到寒时便稍显的虚弱。
虽然侯府里什么都不缺,吃穿用度也一应俱全,可忠伯还是会是不是亲力亲为,抢了厨娘的活,自己下厨给小主子煲一锅党参猪肚鸡。
进了前厅,果然叶秋也在。
“怎么的?刚回来不好好在家侍奉,跑到老子这来当什么孝子?”褚珣看他一脸苦色,不由调侃。
“可得了吧!就算给你当这一时半会儿的孝子,也好过当那劳什子的‘龟孙’!”叶秋反常的没有和褚珣较劲,“我这刚回去不过一个时辰,七大姑八大姨的就算了,我那亲老子可真是见不得我,恨不得我立时不在眼前似的。这就已经给我安排了三四个去人家家里拜会的差事!你说这是什么事儿?”
褚珣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你爹这是着急抱孙子,让你赶紧上门相看,好让你早点娶个媳妇儿回来?!”
按说,以叶家地位,叶秋要娶媳妇,只有他挑拣的道理,可谁知事实还真不如此。
先不说叶秋常年镇边难得回京,还有不知哪天就战死沙场的危险。
光就他和褚珣的关系和亲密度,就足够让那些有适龄女孩儿家的大臣们左右摇摆了。
而也有不在乎站队这回事儿的人,可这些多是孤臣、直臣的人家,又不一定有合适的女儿。
总之就这样,渐渐耽误了下来。
也不怪叶家急得,连让叶秋喘气儿都顾不上,急急就安排他四处“相看”。
生怕哪天又突然的离京了。
*
两人插科打诨的说了会儿话,就听着院子里鸟鸣热闹。
大白阿金两个,看褚珣回来,也左顾右盼。
好一会儿也不见萧芜的身影,这就开始不安生了,啾啾叫个不停。
阿进也是,不敢追问褚珣,只得一个劲儿的纠缠忠伯,他家殿下怎么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忠伯劝了半天,他还是小声嘟囔着要去伺候着之类云云,不依不饶的。
总之是挺热闹。
褚珣因为回家暂时平复的心情,一下子又烦躁了起来。
一时半会没一点平日的耐心安抚这个小子,邪火一下拱了起来。
大步跨过去,指着阿进的鼻子冷着脸道:“在落雁村她只是你认识的‘七郎’——可是在这儿,你得明白,这是哪儿?!”
看着阿进一下懵了的脸,褚珣也没心软——他已经心里很乱了,这小子还恁的没眼色,只顾自己忠心。
可这天下愿为小七尽忠的,何止他一个阿进?
与其以后放他出去给小七招事儿,不如就让他先学个乖。
*
“她是这天下,除了陛下和储君以外最尊贵的人。你以为靠着交情、混着脸熟,就能随意靠近时时相亲近?你以为你要报恩愿给她一条命,她就要伸手接着?这天下她连个眼神都不用给、嘴都不用张,就愿将性命双手奉上的不知凡几——你以为能留下她的是谁,她留下的地方又是哪——那是这大靖的天子,那是这大靖的皇宫!”
阿进从未见过褚珣如此疾言厉色,听了这番直白到冷酷的话,白了脸不知所措。
就连平时跟他浑说惯了的叶秋,也只站在一旁,默不吭声。
“所以,既然想跟着,不管你是要报恩还是要上吊,要先学会懂事儿,给我长有点眼力吧!你得知道——她是谁。你,又是谁!就算你要为她献上性命,有时候还需要掂量掂量,她用不用!懂吗?!”
褚珣说罢,不睬一众缄默屏息的人,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留下身后面色清白,浑身颤抖的阿进。
叶秋看了阿进一眼,并没有安慰。
只叹息一声,跟着褚珣去了他的院子。
就连和蔼好说话的忠伯,也只拍了拍阿进的肩,摇摇头晃悠着走了。
有时候,越是亲近的人,越容易给让人拿捏住把柄。
陈忠太明白,如何做才是对自己、对自己的主子好。
如何才是一个合适的奴才。
只是,这需要阿进自己体会。
***
回房的褚珣心里也暗自思量。
多年后回京,老头子心似乎更软了。不但主动松口要他成家,甚至已经为他安排了堂堂皇女的“亚父”的身份。
这对他对小七都不是坏事。
今日他虽表现的不明显,可褚珣还是察觉出了一丝急切。
让小七,七日后就回侯府生活,观老头子的面色看不出什么。
褚珣不得不猜测——是不是还有什么打算。
许是或身子已不大好,或是要——退位?
褚珣一下从榻上坐起身,为自己的猜测心惊不已。
*
他不得不这样猜测。
庆元帝并不贪图享受和女色,生活很是节制,也不像有什么隐疾的样子。
但如果因多年疲累,不擅中兴,太子又已成人成才。
以他的性子,生而禅位,不是不可能的。
褚珣吐出一口气——
这一生总有自己爱恨的憎怨的,熟识的陌生的,结局都是,来了走了。
罢了,趁人还在身体康健,他想做什么,就都帮衬着吧。
于“君”于“父”,这都是应该的。
又忆起小七进了宫后的种种表现,又忍不住叹息——自己还能和小七,有以往自在消停的日子吗?
他不知……
虽然明知她七日后就会回来,且出阁前会一直生活在这里。
可他依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感觉小七渐渐面目不清,会与他渐行渐远,产生不可逾越的距离。
*
那些话,与其是说教训警醒阿进,不如是在说给自己听。
与小七生活了两年以父自居,更多的时候,是小七对他的照顾甚至是“纵容”。
她总是恬淡顺从的接受他的一切,照顾他的起居,任他胡闹作妖收尾打扫。
他已经习惯甚至是享受,在这人面前真实不作伪的生活。
有这个人总有一个“家”的轮廓,让他不愿再贯于“浪荡”。
可是,如果有一天,小七不再需要他,也不再需要这样的生活……
褚珣深深叹息一声,又不禁失笑。
自己真的老了,近些日子,叹息的时候,是越来越多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