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良端坐在镜头前,双手交叉,摩挲了很久。
摄像机后探出鹞子半个头:“靓哥,要不咱们算了?”
“我们开始吧!”
鹞子索性整个人走了出来,脸挤地跟千层豆腐似的:“放大伙儿鸽子,可是商业的大忌。‘好人铺’虽然小,可也从来没干过这缺德事啊!”
“我答应了罗哥,不透露这个故事。”郝良抿了抿嘴,眼里露出一丝怅惘,“哪怕失去‘好人铺’,也不能干这背信弃义的事。”
鹞子气不打一出来:“我说你这人怎么跟你爷一样轴呢?这都什么世道了?还一个承诺过一生?
再说了,罗御风这样的商业大佬,现在往怀泽那小地方蹲着,没多久记者、狗仔就会堵得水泄不通。
他和小烂毛的陈年旧事被翻出来是迟早的事,与其如此,还不如把便宜让给我们。”
郝良见鹞子真急了,本想告诉他罗御风投资‘好人铺’的事以宽宽他的心,但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即便最后被翻出来,我也不能做那个泄密的人。”
鹞子狠狠地跺了跺脚,鼻子里“哼”了好几声,脚下来回绕了好几圈,终还是绕回到摄影机后方去了。郝良弯了弯嘴角,他懂这个兄弟,比罗御风懂,但不必讲给他听。
郝良沉下来,听着胸膛里“噗通噗通”的心跳,望向那个小黑洞:“我亲爱的好人迷们,还有众多为了‘寻找神雕侠侣’这个帖子而来的兄弟姐妹们。
首先,我要跟大家说一声抱歉,我和二掌柜违反了直播的定律,扔了一个炸弹之后就潜水地无影无踪,二十多天音信几乎全无,让大家苦等了。
但我们并不是骗子,这么多天我们满地球地跑,去寻找小龙女和杨过,结果很高兴地告诉大家,还真被我们找到了。
是的,我们找到了那些信的主人,而且马就会把信件物归原主。我知道,你们想了解更多!
想知道小烂毛是谁,信件里有什么内容,甚至恨不得我拉当事人来直播间走一趟。可这一次,恐怕要让大家失望了。
因为当事人并不愿意公开这段尘封的往事,所以,我不得不对你们失言了。真心跟大家说声‘对不起’。
不过可以告诉大家的是,这个故事的结局是金庸先生写的一样,杨过最终等到了他的姑姑。不管他们各自经历过多少磨难和坎坷,天最终决定让他们余生相守。
我想此刻,你们心里也是宽慰和幸福的,同为这个跨越了16年的147封信的见证者。有生之年,我们能经历这样一段真情守护的故事,看到人间的真善美,已是幸事一桩。”
郝良关话筒,长长吁了口气,倒向椅背,咧开嘴笑了。眼前浮出爷爷临终时的那张脸,轻声说道:“爷爷,你交代我的事,我完成了。你放心去吧!”
怀泽市第一医院的楼下有一块绿绿茵茵的草地,这里的草似乎常长不衰。罗御风站在一棵樟树下,树荫遮了半个身子,倒出长长的影儿。
“罗哥,不好意思,店里忙着加库存,又在置一个新直播室,耽搁了。”郝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扬起手臂拭了拭额头的汗珠,满脸的歉意。
罗御风从到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弯了弯嘴角:“小子,果然不一样了。看来,‘好人铺’的生意确实不错的很。”
郝良刚从直播室出来,一身笔挺的西装还没脱,在罗御风这样的精英面前还是第一回穿,被他这么一说,便觉着自己有些班门弄斧、西施效颦,脸涨得通红,止不住地挠着后脑勺。
“罗哥,你别笑话我了。我这还是人生第二次穿西装,第一次是在小学唱歌表演的时候呢!”
罗御风拍了拍他的臂膀:“看来你做了对的选择,那天的直播我看了。你很真诚,也很实在。现在这样的人越拉越少了。我想,粉丝们也是看中了这点,才会一夜之间拜倒在你的‘好人铺’下。”
“其实我没想那么多,更谈不媒体说的什么经营策略、什么欲擒故纵。我只是觉得不这么做,心里难受,跟自己没法交代。也对不住你,对不住小烂毛。”
罗御风笑着点点头,抚在郝良厚实臂膀的手用力按了两下。
郝良这才想起正事来,赶忙把背的大书包卸下来,拉开拉链,从里面捧出一个四方形的黑木盒子递了过去。
“罗哥,147封信,一封不缺。现在物归原主。”
罗御风缓缓接过木匣,勾开挂着的小铜锁,徐徐撑开,双眉立刻就凑在一块儿,嘴角颤动。
“这盒子原是我爷爷用来装烟的,人家分给他好烟,他舍不得抽就藏在这里。幸许是下定决心要保存这些信,又没找到合适的器物,就缴了它来。我觉得装着挺合适,就给一并带来了。”
罗御风轻轻合盖:“谢谢你,谢谢你爷爷。”
“要说谢谢的是我,”郝良不禁来了情绪,像极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第一次吐露心事,“如果不是这些信,我这会儿八成还赖在床满心想着要不要跟娇娇道歉,铺子里的存货怎么处理,这些七里八里的事。”
是你,是你和小烂毛的这段故事让我对这苟且的世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觉得自己应该不遗余力为了自己的梦想去拼一把,哪怕头破血流,至少也无怨无悔。
至于娇娇往后愿不愿意一直在我身边,支持我、鼓励我,我都要坚持走下去,甚至就要证明给她看,这条路是行得通的。”
罗御风笑了:“所以,你成功了,你把她留在身边了。”
“你?你怎么.....怎么知道,她妈同意让我们交往了?”郝良的眼睛鼓得跟滚球似的。
“刚才你说的啊。”罗御风挑了挑眉。
郝良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低下头去,羞答答地跟小媳妇似的,笑个没完没了。
罗御风收回目光,又盯起手中的木匣来,深思怅然。
郝良望着眼前这张愁容怅惘的脸,沧海桑田的景象怕也不过如此。
他开始怀疑那天他们并肩踏过天台的道门槛时,他问他的那个问题,他给的答复并不是真相,又或许真相本来的模样就不为共识所能容,因而人们习以为常储蓄了偏见。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你亲口跟我说这些信背后的故事,而是改在杂志、电视说道你的这些事,我是打死都不会相信像你这样的等人,会痴心痴恋一段那么多年的感情,至今未娶。你究竟爱她什么?”
罗御风光洁的额头生出层层褶皱,望向虚无:“我爱她吗?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恨她。我恨她毁了我的初恋。我恨她她霸道地占据着我的心。我恨,这么多年,我那么恨她,她却一无所知。”
郝良始终没琢磨透罗这番话的玄机,可他的直觉告诉引着他要这般给予慰藉:“放心,你也会把她留在身边的。”
树的喜鹊不知偷听了多久,这会儿待不住了,扑腾着翅膀,从枝丫里窜了出来,惊出一阵响,打落了两片树叶打着旋儿往下坠。罗御风刚扬起头去望那“听风者”,顺手抓来头的树叶,捏在掌心。
岳莉家大门外挂着的牛奶箱贴着最新的黄历,送奶的人每天投掷完后就撕一张。
天长日久,双方都能知道吃了多少瓶奶,过了多少个春夏。白纸黑字的数字日夜更迭,一转眼八月就要走到头了。
“吱呀——”
门开了,小枣泥扶在门边,笑眯眯地摆着头。身后探出岳莉的大半个身子,笑脸盈盈,摸着外孙的小脑瓜子。
“去吧——”
小枣泥得了许可,立马从门后窜了出来,一个箭步,蹦到罗御风怀里,咯咯笑了起来。
“阿姨,那我们走了。”
岳莉抿着嘴,点点头:“前天,老宋托人带了信儿去,她没准这两天就会回来了。”
罗御风笑着应下了,抱起小枣泥,扶着栏杆下了楼。
出了小区到汽车站的这段路不是怀泽的商业区,人不多、也不吵,道路两旁每隔一小段就栽一棵樟树。
这些樟树成了年,枝叶繁盛,枝干虽隔了些距离,伸展到天空中就张开臂膀,探出绿油油的蘑菇顶,在风中和伙伴们牵手低语。
小枣泥一路撒欢地蹦蹦跳跳,跑到前面蹲下来翻开树下的一块石头,惊着一张小脸又跑回来,大声嚷嚷“找着蚯蚓了。”
罗御风莞尔一笑,挥手示意,小枣泥就又兴奋地跑去探险了。
他还记得一个月前,第一次见小枣泥时,他那怯怯生生的模样。如今,他们日日在这条路同行着,父子一般、朋友一般、战友一般,无话不谈、亲密无间。
可眼下,这样的日子掐着指头也算得出天数。巴黎的生意搁得太久了,酒庄的股东已经催了好几次,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他已经没有理由再去推脱。想到这,他的一双脚就跟拖着千斤球一样。
“御风叔叔,你怎么了?走得那么慢?”小枣泥折身蹦回来,扬起稚嫩的脸,皱着眉头,“是害怕见到妈妈吗?”
罗御风心里一惊,蹲下身来:“害怕?我为什么害怕见到妈妈呢?”
小枣泥歪着头想了想:“因为,因为现在的妈妈不是原来的妈妈了。她很少笑,时常一个人呆着,脾气也不太好。
每次我做错了事,她会很生气地训斥我,说着说着就哭了。御风叔叔是不是也担心惹妈妈不高兴?”
“对啊,叔叔一直都怕惹妈妈不高兴,”罗御风温柔地望着小人儿,抚摸着他的一双小手,“要不你给我细细说说,妈妈现在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们一起让她高兴起来。”
“行,包在我身。”小枣泥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忽然又瞪大了眼,双手反握住罗御风的手翻了过来,露出小指根部那排模糊的青色印记,“叔叔,这是什么啊?”
罗御风努着嘴思量着:“这是......这是你妈妈在我手留的记号,想让我别忘了她。”
“真的吗?”小枣泥来回用小小的拇指搓揉着,“可是擦不掉啊?这是什么记号啊?”
罗御风抿嘴笑了笑,把手缩了回来,另一只手耷过去将那隐约可见的‘小烂毛’三个字遮盖掉,似乎当年亲手用刀片锥进皮肉的痛也能就此抚平了。
“是,一个只有四个人知道的秘密记号。”
“秘密记号?我也要知道,告诉我嘛。”小家伙迫不及待地嚷起来。
“等妈妈回来了再讲给你听吧,”罗御风弯了弯嘴角,忖度了片刻,“小枣泥,叔叔也问你个问题。你说,如果叔叔让妈妈不去那么远的地方工作了,天天都在小枣泥身边,好不好?”
小家伙眼里泛起了亮光,正要尖叫出声来,却在张口的那一瞬却露出一张泄了气的皮球脸,嘟囔着嘴:“不行。”
“为什么?小枣泥不喜欢妈妈陪着吗?”
“我当然是想每天都能和妈妈在一起。可是妈妈说了,去乡下班能赚多些钱,外公外婆年纪大了,
以后万一她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了,要提前给我存够学费,让我去读自己想读的学校。”
罗御风怅然若失,心里一阵难过,齿紧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生怕在孩子面前失了态。起身,拉起小枣泥的手,加快了脚步。
“御风叔叔,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说。”
“下个学期要重新选班干部了,我想竞选体育委员,但是我们老师想让我当班长,你说我该怎么选呢?”
“按你自己的心意选就对了。”
“可是,可是那样老师不就失望了?”
“小枣泥,你不用成为别人眼里的光,保护好自己眼里的光,比什么都重要。”
“咦?你怎么和我妈妈说的话一样啊?”
“是吗?她说什么了?”
“她说我眼里有光,很亮很亮的光。要是在意别人眼中的光,就会失去自己眼中的光。”
......
怀泽市南汽车站是世纪的老车站,面积小,进出口窄,规划混乱,时常有人拔起腿来回穿梭在进出的车流中。
候车室挤地水泄不通,罗御风领着小枣泥只能照旧在旁边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呆着。
八月的艳阳光耀刺眼,太阳四面八方,避无可避,像密密麻麻闪光的鱼鳞。
没一会儿,小枣泥就嚷着想吃冰淇淋了。罗御风把盯在进车口的目光收回来,蹲下身来,抚着肉嘟嘟的小脸。
“行,想要什么口味的?”
“巧克力——”孩子兴奋地嚷着。
罗御风四下环视了一周,候车室旁边的阴凉处正放着一个白色大冰柜。
“那你在这等着我。”
小枣泥咧着嘴“嗯嗯”地应着,小脑瓜子跟捣蒜似的,口水只差流了出来。
罗御风站起身来,望了一眼进车处的拐口,依旧是空空如也。不禁抿了抿嘴,低下头挠了挠小枣泥的头,转身朝着身后的大冰柜走去。
卖冰棍的大婶远远瞧见了客就站了起来,扶了扶挂在腰的包,一脸笑容地大声吆喝道:“想吃的雪糕,这里都有——”
罗御风翘起嘴角,眯着眼:“来根巧克力味的。”
“好嘞——”拖着韵味悠扬的长腔,大婶利落地掀开柜门,埋头下去翻。
“嘟嘟嘟——”三声清亮的鸣笛声骤响。
“来了来了,”热情洋溢的大婶递一根巧乐兹,“巧克力味的,我们这卖的最好了。”
“好的,谢了!”他下意识赶忙伸手去接,一只手急着从口袋里掏钱来付。
皮夹子一摊开,露出一张老旧的照片,隐约可见照片是一张稚嫩的小脸,乌黑的短发别着一个淡黄色的发卡。
大婶探头一瞅,嘴张得老大:“好漂亮的女娃子,你女儿啊?”
他尴尬地摇了摇头,快速抽出一张十块递了过去,合起皮夹,塞回裤兜,脚尖微转,正要回身而返。
“妈妈——”
他刹时间抬起眼皮,竖起耳朵。
“妈妈——”
是小枣泥没错了,是小枣泥,是他,是他的声音......
罗御风的眼眶瞬间红了、润了,捏着冰疙瘩的手捏得止不住地颤着,喉头翻滚着一潮又一潮的热浪,微微翕开的嘴唇抖索着、彷徨着,终究扯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经年以后,终于相信:有些人,最好的结局,就是彼此了无音讯。
可,某天,当那人再次出现。
才明白,这些年,骗过的只有一个傻帽自己。
人来人往,兜兜转转。
钟情于你,终止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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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6.5星期五早6:53完稿
2020.6.25端午节早7:23修订
2020.10.5星期一早6:05审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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