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看不见,玄苏也能感受到外面的世界此刻一定是天昏地暗,动荡不堪。
这场准备了万年之久,无法规避的大战……已经开始了。
桑妍:“可……前方如此黑暗,我分辨不清。”
现在,只有圆内是清晰的……看不清路……怎么办……
似乎是听到了桑妍的话,小怪物的身子向前飘去,圆圈也跟着向前行,玄苏心念一动,与桑妍一同跟上。
没有声响,也看不清前路,但玄苏莫名相信,小怪物会带他们去该到的地方。
不多时,小怪物的速度开始降低,玄苏留了份心,观看四周。似是石壁通道,仅能容纳两人并肩,一开始是黑糊糊的一片,慢慢的,出现了一些线条,绘成一副模糊画卷。
“等等。”
桑妍出声,三人行程一顿。看来不止玄苏发现了这些壁画。
素手摸在精刻的石壁上,借着小怪物维存的光亮,玄苏看清了壁上刻着一只簪子,样式古老,也就是桑妍手里拿着的那支。
缓缓前行,画卷展开,记忆里的线条相连,慢慢勾勒成一些画面。这些刻画,好似描绘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对月牙山,十分独特。万花齐放,蝶舞蹁跹,好似某个桃源般的仙境,遥远却真实。那时的万渊谷还没有魔气,翠绿的生机从壁画里跳跃出来,在玄苏脑海中影映而出。
万渊谷……原是这样的……
步伐随着指腹下的线条前进,戛然而止的断口将玄苏从美好的景象中拉出,侧头望去,微微一愣。
身旁刻画的是房屋,正升着缈缈炊烟,静谧质朴,而前方明暗交接线上,几根线条柔和地露出一些,鬼使神差,玄苏莫名觉得不同。
小怪物似乎感应到他的停顿,心有灵犀般张开光亮笼罩的范围,巨大的壁画缓缓呈现出原本的面貌。
眉目轻盈,笑靥如花。
这女子的面容,玄苏并未见过,但壁画十分传神,言笑浅浅,却使人不由得柔了心扉………
是多么入骨,才会将这份温柔刻得如此精确。
玄苏扭头看向桑妍,后者果然也注意到了这幅画,那双眼眸从惊到悲,最后竟在晶莹中透出了笑。那一瞬间,两张不一样的脸重合,令玄苏心头一颤。
黑烟如滔天巨浪,席卷而来,沉沉的压迫感似乎是千斤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难以呼吸。
当远处的嘶吼哀鸣在眨眼间到达眼前时,无论是神明还是人类,都不由自主的反应呆滞一瞬,然而,也只是一瞬。
“防!”
大喝之声惊醒众人,当即训练有素寻找到各自位置,微弱的灵光屏障顿时光芒大盛,将来势汹汹的魔气压了下去。
这一场神、人、魔的大战,没有任何前奏,就拉开了序幕。
天空中,雷声阵阵,然而没人去注意这些异象,他们将所有精力放在抵御屏障上,尽管对面的残肢面容十分可怖,也没人敢后退,毕竟,这不是争斗,不是哪个国家的小打小闹,不是争番夺地,而是……整个人族的死生。
卯足了劲头的将士,血液都在沸腾,保家卫国,这是使命。蜂拥而至的妖魔攻击节点,想要撕碎屏障后的人神,灵光逐渐微弱,尽管守阵的人拼了命输送灵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裂痕逐渐扩大。
面目狰狞的鬼怪妖魔,马上就要破开口子,守阵士兵绝望的闭上了眼。
撑不住了……
“杀!”
令下兵行,士兵突然感觉手下一松,再睁眼时,前方已没了可怖的妖魔,而是一道坚实的背影。
灵阵前方,数万将士一排一排垒着,用自己的身躯,组成了人形盾牌,将守阵之人护在身后。他们与前来的妖魔厮杀,将它们阻挡在屏障外,没有人回头。
这是灵阵的第二道防线,可出不可进,以身躯为钢,护灵阵安危。
血液很快染尽了土地,残忍的暴露在众人面前,源源不绝的妖魔没有意识的扑过来,将士们也在不间断的越过屏障,用生命来做最后的拼搏。
安临阳挑飞咀嚼人眼的鬼怪,看了一眼只剩头颅的将士,银枪在手中攥紧,挥攻而下,将一众妖魔掀飞在地,以一夫当关的气势,镇守着屏障前方。大约是被他的气势所吓,有意识的妖魔退开,面前便空出了一片。此时,黑暗中有人行来,一步一步,暗紫成裳,锏比人先露出一角,黑黝黝器物散发着压迫感。熟悉感油然而生,安临阳抬头,便对上了神色莫测的藏洛。
场景切换成四千年前,败央之战,那时候的安临阳浑身意气,眼旁也还没有那道沧桑的伤疤,而那时的藏洛……
看向对面的人,安临阳总觉得他虽然站在那里,但就像是眼前蒙了一层雾,模糊辨不出真伪。
虚空一凝,锏隐片刻后,立即出现在安临阳眼前,随之而来的,还有杀意明显的藏洛。安临阳以银枪阻挡,两器相接,碰撞出呲呲的火花,一击不成,藏洛变换攻势,一枪一锏交错,发出轰鸣。两人隔着兵器,眼神直视对方。
他………
第一次相距得如此之近,近得让安临阳产生了幻觉,他莫名在藏洛身上看到一种熟悉感,不是对于纯央国将军的熟悉……而是更久远的……
这一个愣神,藏洛已拉开距离,不待安临阳细想,凌厉的攻势便一招接着一招袭来,安临阳只好全身心的投入战斗,将脑子那点想法抹除。
底下战场瞬息万变,而虚空中立着的两道身影,还在对峙之中。
魔头……不,应该说是斜辰,此刻的祂还是那一身粗布麻衣,负手凌空,闪电的刺目白光打在那一半蛇脸上,有些诡异,眼角似笑非笑的盯着眼前黑影。
而与斜辰对立之人,便是入了魔的苏珈珈。他身处暴风雷电之中,衣襟飞扬,那双赤目下,浓浓的嗜血之欲,浑身黑气由里往外散发,与斜辰带来的魔气完全融合。如果玄苏在这,一定会心悸,因为此时的苏珈珈,与浸了恶水的惊尧,一般无二。
“苏珈珈啊苏珈珈,你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你猜,是你吞并我,还是我吞并你呢?”
转而又阴阳怪气的一笑:“呵呵,可惜无论是哪种结果,这天下……都要亡。”
说罢,斜辰的脸色剧变,蛇脸瞬速被皮肤覆盖,眨眼间,半身蛇面尽数归“人”,此刻的祂从外表看来,就凡人一般无二,除了………那双随着身体变化而刹那染红的血瞳。
斜辰这人身竟是半边魔种的化身!
两人的气息全然一体,狂暴、杀戮、死亡。如同一面镜子,倒映在两方,意识都已湮灭,身旁同源的部位吸引着双方。
“轰!”
惊世一声,寂静。
鼎沸。
“啊!!!”
惊雷无差别落到地面,来不及躲闪的人、妖、鬼、神,尽数死亡。空间突然撕裂,众人苦苦维持的平衡乍破,金光屏障虚闪,前仆后继的死物便立马冲了过来,与大军混战。
时局混乱,群妖倾覆。
“叮!”
绝望之际,灵气大涨,虚挡的阵法再次亮起光芒,如同驱散黑夜的阳光,重新支起了天幕。
“天君!”
虚空中,人持立不动,巍峨如山。手中灵力勾勒,稳固阵法。
众人找到主心骨,重拾精神,纷纷寻到自己位置,重新注入灵力抵御。扶丘睥了一眼往西逃窜的死物,并未做理,目光微微上抬,似乎在透过重重迷雾,看某一战局。
师弟………
故事从壁画中娓娓道来,如同藏了许久的果酒酿,不浓烈,却沁人心脾,恰到好处。
美好的刻绘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一路行来,甬道已在后方归于黑暗,路走得长,记忆里却似是一瞬。再往前,便是那滔天的罪恶………
有民随着女医者进山,采摘了散灵草,因着外形特殊,又长于仙山之上,村人不顾医者劝阻,大食散灵草,女医者以身犯险,不幸也染上恶疾,偶然间,陪在她身侧的灵兽以血入口,竟治好了这散灵之疾。两人大喜,因药引特殊,便隐瞒起来,每日救治一些重症村民,多花些时日也能将这病完全根治了。这原本是皆大欢喜的局面,然而村民却不这么想……
他们聚集起来,讨论着真正的药引到底是什么,最后想出了一个恶毒的法子。
再次感染女医者,并胁迫化人灵兽当场制药,别无他法,灵兽只得照办,但祂没想到,从此,这些平日和蔼的村民就像变了人一样,纷纷变得嗜血起来。
他们既不安于灵兽的血异于常人,又贪婪的寻求祂的鲜血。灵兽被关押起来,伤痕遍布,血无干涸。奄奄一息之际,灵兽逃了出去,祂时日无多,并无所想,只是想再见女医者一面,然而祂回去之时,草屋已没了人气,只有冰凉的尸体躺在床上,苍白荒凉。
女医者竟散灵而死了。
村民在祂身上索取了这么多血液,竟无一人来救她………黑色的身影蜷缩下去,无助的缩住拳脚,头深深的抵在地面上,面向黑暗。
痛苦。
悲愤。
人心薄凉险恶,在这个故事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玄苏缓缓闭上眼,轻叹了一口气。
妖鬼有食人身、蛊人心者,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抬眸再见桑妍时,她已泪流满面……葱白的手指点在石壁上,颤颤的似乎在触碰着什么易碎品。这些回忆,犹如洪流般涌入她的脑子里,又化成眼泪颗颗粒粒的往下掉。她不是心疼自己,而是心疼画卷上的黑影。
玄苏没有打断她,没多久,桑妍略显温柔的声音响起:“没关系……今后,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轻声自语,泪水便已消逝,桑妍的眸子重回清明,迈出的步子比来时更为坚定。玄苏愣了愣,才随着她的步子向前。
暗光在纯粹的黑中,显得十分突兀,这条狭长的甬道,终于走到了尽头,毫不迟疑,三人同时进入暗光区域,眼前的事物便大片映入眼中。
没有金碧辉煌的大殿,也不似食鬼洞穴那般阴暗潮湿,这所谓的禁地,更像是平常人家的居所。搭火用的灶台,梳妆用的铜镜,采药用的竹篓,木制的桌椅,充满了人世间的朴质。
盈盈身影只在洞口停滞了一瞬,就抬着脚快步走进里屋,拐了个弯,便只余玄苏与小怪物呆滞在原地。
“桑妍……”
你怎么………
玄苏看她如此行径,倒像是对此地很熟悉一般,忽而想起了什么,话语便自然停住了。
这个布置……不就是方才刻画里,那医者的家嘛……
身体被重物击中,玄苏下意识双手环抱,手中触摸到微凉的皮肤,才回了神。小怪物闭着眼,似乎有些疲累,此刻躺着玄苏怀里,安静非常。
“谢谢。”
知道这一路来,小怪物出力不少,玄苏轻轻道了声谢,抱着它往桑妍拐走的方向行去。不料他刚转了身子,就看见桑妍一动不动的盯着屋里看。
不好出言,玄苏观察了一阵,桑妍才如从时光停滞挣脱,抬起了步子随着她的进入,玄苏慢慢侧过身子,门前对立的,便是一道竖立的冰晶棺椁。
这………
棺椁通体透白,带着浅浅的蓝色发着淡淡光芒,更为奇特的是,里面躺着一个闭目垂眉的女子。素白衣裳,朴素发饰,双手交叠在腹前,还只有十八年华的模样,五官算不上顶好,可那风轻淡雅的气质,却是让人忍不住心安。
桑妍呆立在棺椁前,从玄苏这里看,就像是她在照着镜子,棺里棺外,虽容貌不尽相同,但衣裳装扮以及那浑然天成的气质,都如出一辙。
这女子……大概就是女医者了………
玄苏进了屋,目光中带着疑惑。越走近,越觉得有一种熟悉感,好似在牵引着他。
在棺椁前站立,目光落在静静女子上,怀以敬意。医者仁心,万年前孤寂的死去,仍无怨无恨,救治伤病,延续至今。
“你恨他们吗?”
玄苏指的是那些村民,那些忘恩负义、愚昧无知的村民。
桑妍垂了眸:“不算恨,从前我不知,现在知晓了,可他们的枯骨都不存了,又谈何恨呢。”
“我只是遗憾,若我当时还在,就不会让祂独自承受那些痛苦。”
玄苏还想说点什么,眼眸扫过棺椁底部,话到了嘴边突然噎住了。蹲下身子,仔细端详,心中明白了很多。
“是什么?”桑妍见他如此认真的神情,问道。
玄苏:“瓷摩螺……是异界之物。”
伸手摸上棺椁,异界的气息浓烈地传入掌心,隔着棺板,熟悉的感觉便落了实,似是有另一个自己,在回应玄苏的动作。
玄苏眼眸一亮,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这棺椁来自异界,斜辰应该是去过海洋界,也就是那时,将檀英这一脉带入了人间,风月国瓷摩螺里的碎灵,可能也是祂丢失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落到了檀英族人手里……
那岂不是说……
玄苏扫过棺椁下齐齐的一排瓷摩螺,一个想法顺然出现在脑海。
融灵。
“我……可以打开棺椁吗?”虽说是必须要做的事,但这毕竟是桑妍的前身,出于礼貌,玄苏还是问了一句。
桑妍只是一愣,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