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和贝蒂回到胡公馆,胡树人便给章远扬去了个电话,委托对方调查程秋生的事情。虽然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程秋生既是慈善演出的宾客之一,肯定也是一位沪上名流。调查这样一个人物,对记者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正因如此,章远扬只用了不消两个小时,便把程秋生的资料送了过来。
他来的节骨眼非常尴尬,不过也算是给了胡树人一个台阶,他急忙拉住章远扬,转头用英语对贝蒂说道:“贝蒂,我和这位记者朋友有事要谈,你等我一下。”
贝蒂点了点头,乖巧地回到沙发上坐好。
胡树人便带着章远扬去了二楼书房,白玉兰则默默地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三人来到书房落座,章远扬开门见山地对胡树人说道:“胡先生,这程秋生是安徽省淮泗道亳县人士,家里世代经营药材的生意。七年前,程秋生将生意迁至上海,如今已是申城最有名的几家药商之一。”
似乎是出于记者的天性,章远扬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地偷眼瞄向胡树人和他身旁的白玉兰,似乎在猜测两人的关系。
胡树人看了看章远扬给的纸条,上面写的跟他刚才说的并无二致,只是更加详细一些。
满意地颔一颔首,胡树人抬起头来,见章远扬眼神异样,便笑了笑,向他解释说:“章记者,我这段时间查天蟾舞台案,白姑娘作为舞台的员工,不仅提供了很多有用的信息,还帮了不少忙。多亏了伊,我才能取得进展。”
“胡先生您放心,我没多想。”章远扬摘下鸭舌帽,抬手搔了搔后脑勺,随即语带调侃地说道,“不过,您和白大家坐在一起时,还真是郎才女貌,看着颇有几分夫妻相哩!”
听到这话,胡树人霎时变了脸色,厉声对章远扬说道:“章记者,请你谨言慎行!”
他赶忙转过头去,想要为章远扬的轻浮言辞向白玉兰道歉,却见伊的玉面上不但没有丝毫气恼之色,反而霞飞双颊,颇显娇羞,不禁微微一怔。
“您瞧,我说得没错罢!”
章远扬何尝不知道胡树人是警告他不要乱说乱写,然而他一看到白玉兰的神情,却像是得到了勇气似的,一本正经地对胡树人说道:“胡先生,据我所知,您夫人已经过世多年了罢?不如考虑一下……”
“闭嘴。”
口中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胡树人双目紧闭,看到不看章远扬一眼,沉声说道:“我对亡妻有过约定,在约定完成以前,我是断然不会考虑续弦之事的。”
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辞过于不当,章远扬尴尬不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低下头,小声对胡树人说道:“胡先生,对不起。”
“此事再也休提。”
胡树人说罢,长长地舒了口气,睁开眼睛看向章远扬,语气转温道:“章记者,谢谢你送来的资料,答应给你的消息,日后我会给你送过去。”
“对不起,胡先生,实在对不起。”章远扬不敢看他,还在低声道歉。
“没关系,”胡树人摆了摆手,“你也是出于好意,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谢谢胡先生,您真是大人有大量。”
听到这话,章远扬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他站起身来,对胡树人说道:“您还要招待客人,我就不在此叨扰了,您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尽管给我来电话,我绝不推辞。”
“多谢。”胡树人拱了拱手,随后叫来赵妈送他离开。
章远扬前脚刚走,白玉兰便起身向胡树人告辞道:“胡先生,玉兰今日前来只是想探望您,既然先生有正事要办,那玉兰还是改日再来拜会罢。”
说罢,伊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胡树人在后面招呼道:“白姑娘,等一下。”
白玉兰闻言,疑惑地回过身来,一对会说话的眸子眨了眨,流露出询问的意味。
“下午我打算去拜访一位友人,之后还要去一趟死者程秋生的住处,你可有闲暇与我同去?”胡树人看着白玉兰问道。
犹豫了一下,白玉兰浅浅一笑,点了点头,回到胡树人身边坐下,柔声说道:“玉兰自然是愿意的,可是,胡先生您不是还有客人吗?”
“这个无妨,我会跟伊说明的。”胡树人说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对白玉兰道,“白姑娘,请在此稍待片刻,我很快便回来。”
下到客厅,胡树人对正在发呆的贝蒂说道:“抱歉,贝蒂,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贝蒂莞尔一笑,起身整理了一下百褶裙,对胡树人道,“胡,你是不是有事要办?”
要说起这世上最了解胡树人的,除了他的亲人以外,可能也只有贝蒂了。只消一眼,伊便看出胡树人有话要说,只是不知怎么开口,至于他想说什么,伊心里也猜出了七八分。
“什么都瞒不过你。”胡树人摇头而笑,有些歉然地对贝蒂说道,“实在不好意思,贝蒂,刚才那位记者先生是我的线人,他带来了我需要的消息。事不宜迟,我准备今天下午就去调查一下。”
“我明白了,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回去了。”
贝蒂当然不会为难胡树人,伊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洋装,又对胡树人说:“你去忙罢,我换身衣服就走。”
“好,我们改日再聊。”胡树人点了点头,然后向赵妈吩咐道,“赵妈,麻烦你带伊去换衣服罢。”
“少爷……”赵妈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道,“这位洋姑娘的衣服实在是太脏了,刚才伊换下来以后,我便直接拿去洗了。”
听到这话,胡树人顿时傻了眼,琢磨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对贝蒂说,不禁连连摇头。
看着面前这对主仆尴尬不已的样子,冰雪聪明如贝蒂也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轻笑一声,对胡树人说:“算了算了,那套衣服就暂时放在你这里罢,至于你夫人的裙子,就先借我穿一下,行吗?”
“真不好意思。”胡树人窘迫地说道,“等你的衣服晾干了,我会给你送过去的。”
“那好罢,话说回来,你明天不是还要带我去给嫌疑犯画速写吗?”贝蒂问道。
“对,明天上午你在家中等我便是。”胡树人点点头道,随后亲自送贝蒂出去,又帮伊叫了一辆出租车,还塞给伊一筒油纸包好的银元。
来上海这两年,贝蒂从未接受过任何人的帮助,包括美国的同胞在内,但对于胡树人的馈赠,伊却只是笑了笑便收下了。
站在路边,胡树人目送着贝蒂乘坐的出租车远去,直到它消失在赫德路的拐角,这才转身回去。
上到书房,胡树人向白玉兰道了声久等,旋即带伊去了侧院。两人坐上别克车,胡树人发动引擎,开车上了静安寺路。
别克车拐到新闸路时,白玉兰忽然向胡树人问道:“胡先生,恕玉兰冒昧,方才听章记者说您的夫人已经……”
“是,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胡树人点了点头,双眼不离前方的道路,对白玉兰说道:“我的夫人已经过世两年了。”
听到他的回答,白玉兰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压抑不住心下的好奇,轻启樱唇,大胆地问出了这句一直困扰着伊的问题:“胡先生,您为何从未和玉兰提及尊夫人的事?”
“我并非刻意瞒你。”
胡树人闻言,脸上并无不悦之色,而是温和地答道:“只是,你从未问我是否婚娶,我自然没必要说……而且,我也不愿触及这段痛苦的回忆。”
白玉兰听罢,沉默了一会儿,侧过脸看着胡树人道:“对不起,胡先生。玉兰不该怀疑您的。”
“无妨,要说起来,此事怪我,没有早点告诉你。”胡树人摇了摇头,毫不介怀地说道。
余下的车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车厢内弥漫着一股尴尬的空气。
又过了一阵,别克车快到康脑脱路时,白玉兰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打破了沉默:“胡先生,您真的没有续弦的打算吗?”
“暂时不会。”胡树人的神情有些黯然,“正如我方才对章记者说得那样,我曾在亡妻的墓前立下誓言,只要誓约一日没有完成,我就绝对不会考虑男女感情之事。”
“可您今日却让那个金发碧眼的女洋人穿上尊夫人的衣衫,这难道不算是一种情感的表达吗?”白玉兰说着,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恕玉兰直言,您二人合奏乐曲的情景,看上去还真像一对恩爱的夫妻哩。”
胡树人怔了怔,随后踩了一脚刹车,将别克车停在路边。
“我们到了。”
他推门下来,走到白玉兰一侧,绅士地为伊打开车门,接着双目直视那对灵动的眸子,正色说道:“白姑娘,衣衫是死物,我留下不过是为了做个念想。你若是中意,也可以拿去穿。我认为,那些衣物穿在你身上,应当会比贝蒂更加得体。”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