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离开中央捕房,胡树人开着别克车上了黄浦滩大道,向礼查饭店开去。
作为上海开埠初期始建的老牌旅店,礼查饭店在第二任老板史密斯的经营下,生意蒸蒸日上,不仅增设了各种设施,如酒吧、舞厅、扑克室、弹子房等,还积极引进各种新事物,如煤气、电灯、自来水、有声电影等,开创了多个上海第一。
二十世纪初,为了和南京路上的汇中饭店竞争,礼查饭店在外白渡桥北堍兴建了一座六层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内部设施多仿照轮船的式样,装潢极尽奢华。
胡树人带着贝蒂来到礼查饭店顶层的孔雀大厅,找了个临窗的座位,点了几样招牌的西餐。
等菜上来了,贝蒂每样尝了一口,登时露出惊异的神色,连赞这里的菜肴比家乡还正宗,接着大快朵颐起来。多亏胡树人再三提醒,伊才勉强维持了一个淑女应有的样子。
“贝蒂,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看着对面吃得津津有味的贝蒂,胡树人笑了笑,放下银质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开口向伊问道。
贝蒂闻言,正在切割牛排的手停了下来,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后,伊看着胡树人说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一边学美术,一边给人画像赚点生活费咯。”
“这可不是长久之计,你不打算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吗?”胡树人想了想,又对贝蒂说,“我记得你在大学期间学过一些会计方面的课程罢,要不我帮你介绍一个会计工作?”
“还是算了罢,”贝蒂连连摆手,“那些算来算去的东西,我早就还给教授了。”
见伊不答应,胡树人也没有强求,转而问道:“你现在的住处,一个月的房租是多少钱?”
“不多,大概两美元左右。”贝蒂笑了笑道,“那个地方是吾师的一位友人所有,因着吾师的人情,所以便宜租给我哩。”
“听起来确实不贵……不过,你每个月的生活费也不多罢?”胡树人道。
听到这话,贝蒂的俏脸登时苦了下来,伊沉默片刻,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说:“胡,你也知道,我用在画具上的钱太多了。”
伊从包里取出画本和炭笔放在桌上,向胡树人抱怨道:“单就这两样,在美国只要几美分,然而在上海,我却要画上将近一美元才能买到。”
“这些东西都是舶来品,价格自然不菲。”胡树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但是,以你的身家,生活费应该足够开销才对啊。”
“嘿嘿,那就是我判断失误啦!”
贝蒂笑出声来,旋即注意到周围几桌宾客都在看着自己,急忙抬手掩口,神情很是尴尬。过了一会儿,伊小声跟胡树人解释说:“我当初不是问过你上海的物价吗?你说不需要太多钱,所以我来上海之前跟父亲说,一年一百美元足够了。结果来到这里才发现,每个月的花销竟然比预计多出不少。这不足的部分,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咯!”
“也就是说,你现在的窘境是我的错咯?”胡树人打趣道。
“当然怪你!”
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时候,贝蒂俏皮地一笑,胳膊撑在桌上,洁白的葇荑托着下巴,一对明眸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胡树人说道:“胡,你可要负起责任哟。”
“行啊。”胡树人点了点头,“贝蒂,你可以搬到我家住,这样一来节省了开销,二来也我找你画速写也方便,你觉得如何?”
贝蒂原本只是跟胡树人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竟如此一本正经,不禁脸色一红,支支吾吾地说道:“这样……不会……不方便吗?”
“有何不方便?我当年不也在你家寄住多年吗?”胡树人正色说道,他是一门心思想帮好友排忧解难,根本没有什么别的念头。
听到这话,贝蒂迟疑片刻,忽然莞尔一笑,对胡树人道:“好罢,这几日我收拾一下行李,然后就搬到你那去。”
虽然贝蒂同意了胡树人的建议,但究竟是决定接受友人的帮助,还是另有目的,就有伊自己知道了。
说完这些,两人再次拿起刀叉进餐,期间偶尔闲聊几句,贝蒂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
吃过午饭,二人离开礼查饭店。胡树人本想先把贝蒂送回去,然后再去进行一次调查取证,可是贝蒂却不肯就此离开,胡树人无奈,只好开车带着伊去了天蟾舞台附近。
贝蒂没来过天蟾舞台,不过伊在报纸上看到过天蟾舞台案的报道,便疑惑地向胡树人问道:“胡,这里不是因为案子暂停营业了吗?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当然是来查案咯。”胡树人笑了笑,将别克车停在路边,然后带着贝蒂朝舞台后面的小巷走去。
上次进入这条小巷的时候,胡树人是为了与白玉兰碰头,从而潜入舞台进行调查,当时已是深更半夜,四下没有半点光亮,压根看不到刘牧原案的现场在何处。
这一次,胡树人专程前来,就是为了到现场看看,有没有能证实自己猜想的证据。
经过天蟾舞台后门的时候,胡树人瞥了一眼上面挂的那把他和白玉兰换的新锁,随即将视线移到了附近的地面上。
后巷中堆积着很多垃圾,其中大多是天蟾舞台废弃的道具。平日里,清道夫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收拾一次,不过最近舞台发生命案,巡捕将周遭都封锁了,清道夫不敢进来,那些垃圾也就一直堆放在角落里。
往前走了几步,胡树人便看到了现场,这段时间没有落雨,天气比较干燥,所以现场的情况还不错。地面上石灰画的尸体轮廓清晰可见,轮廓里面和附近的墙上隐约能看到一些已经干透的血迹。
经过仔细观察,胡树人发现,能够用肉眼辨认的血迹一共有三处,其中两处是尸体轮廓的右肋和胸腹部正中央,轮廓周围能看到零星的喷溅状血滴,然而总量并不大。除此之外,还有一处位于小巷尽头的墙壁上,也同样是喷溅状血迹。
三处血迹中,流血最多的一处是尸体右肋,几乎和身下的血迹连成一片,显然,受害人当时流了大量鲜血。
看完血迹,胡树人又环视一圈,忽然瞥见角落堆着的垃圾中有一个油纸袋,上面印着冠生园的标记,还有一行蓝色油印的日期,正是案发当日,即十一月四号。
胡树人走上前去,捡起纸袋,发现里面还有一些桃脯,已经变质发霉。他立刻断定,这就是刘牧原当时手上拿着的那一包,这就证明了,刘牧原当时确实到过现场。
拿着那包变质的桃脯,胡树人蹲在地上沉思起来,整个人一动不动,状如雕像。
此时刚过正午,一道阳光洒在几幢楼房之间的小巷里,正将二人笼罩其中。不一会儿的功夫,贝蒂便已热得头昏脑涨,伊从包里摸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眼见胡树人还没有起身的意思,忍不住开口问道:“胡,你想到什么了吗?”
胡树人闻言回过神来,转头看了贝蒂一眼,见伊热得够呛,便起身道了声歉,随后又道:“我总感觉这些血迹不太对劲,但是究竟哪里不对劲,我又说不出……”
“这有什么好为难的?”贝蒂将手帕放回手包,不假思索地对胡树人说,“跟绘画一个道理,不确定的时候,模拟一下就可以了。”
“模拟?”
听到这话,胡树人顿时灵机一动,接着脸上现出兴奋的神情,一把拉住贝蒂的手,快步朝小巷尽头的墙壁走去。
贝蒂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甩开他的手,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任由胡树人拉着,低下头去,脸颊浮上两朵嫣红。
“贝蒂。”
然而,贝蒂期待的罗曼蒂克桥段并没有发生,胡树人并没有像爱情电影里的男主角那样将伊按在墙上说出一番肉麻的情话,而是激动地招呼了一声,转过身来对伊说道:“现在我准备模拟一下案发时的情况,你能扮演一下死者吗?”
话音刚落,贝蒂俏脸上的飞霞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胡,你真的跟当年一模一样。”过了半晌,伊翻了个白眼,发出一声长叹。
“什么?”
胡树人还在琢磨着案情,压根没有听清伊说了什么,于是疑惑地说道:“不好意思,贝蒂,你可以再说一遍吗?我刚才走神了。”
“没什么,我刚刚说可以。”贝蒂回答。
道了声谢,胡树人也没多想,背对着墙壁,轻轻抓着贝蒂娇小的肩膀,让伊背对着自己,随后左手抬到伊的玉颈旁,右手抬到伊的肋间。
这个动作,便是刘牧原口中所说的,他当时目击到的情形。
右手作握刀状,胡树人缓缓比划了几下,继而顺着手的动作轨迹,向一旁的墙壁上看去。发现那墙壁上只有舞台后门,却没有任何血迹。
“看来,把它带来是正确的。”
胡树人低声自语着,伸手从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玻璃瓶,看着里面装了一半的液体,嘴角微微上扬。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