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妈,过来帮我看一眼。”
刘牧原喊道,他身着单衣,踩着木凳,左手扶着墙壁,保持身体平衡,右手抓着对联,努力往高处伸去。这个姿势非常十分消耗体力,饶是他身强力壮,体质远超常人,这一会功夫额头也隐约见了汗。
“牧原,再坚持一下。”赵妈口中哈出一股白色的水汽,往后跑了几步,看着对联的位置,又道,“再往下一点,太高了……对!这里正好!”
“谢谢赵妈,您去忙别的罢,余下的我自己来就好了。”刘牧原找准了合适的位置,用指甲在上面刮了一道划痕,又在大门左侧的墙上了留下相同的标记,然后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回宅子里去了。
不一会儿,刘牧原再次出现在门口,手中拿着一瓶未开封的民生牌浆糊。
把浆糊瓶叼在嘴里,他搓了搓因天寒而变得有些僵硬的双手,感觉缓解了一些,便拧开浆糊瓶盖,在对联后面涂抹均匀,然后一鼓作气地贴到墙上。
贴完对联,刘牧原赶紧回到宅子里,这才感觉暖和了不少。
他来到客厅,就见胡树人正坐在沙发上和几位洋人说话,不由皱了皱眉头,转而向不远处的胡劲松招了招手。
胡劲松正在待命,看到刘牧原的小动作,一溜小碎步来到他身边,未及开口询问,便觉手臂一紧,随后就被他拉走了。
“啊哟,牧原,你可轻点。”二人在走廊上站定,胡劲松揉着胳膊,苦笑着说道,“叔上了岁数,体力不比你们年轻人,经不起大折腾!”
“真对不起,劲松叔。”刘牧原歉然地说,旋即不解地问道:“我就是想不明白,那些洋人为何年年这个时候来?难道是脑子坏脱了不成?”
听到这个问题,胡劲松微微一怔,琢磨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叹口气道:“这个嘛……叔也不是很清楚,不如你回头问问少爷?”
“问老爷?”刘牧原一听,登时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还是算了罢,我要真去问了,免不了要被老爷数落一顿。”
“呵呵,不错。”胡劲松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抬手在比他足足高出一头的刘牧原肩上拍了拍,然后回到客厅候着去了。
刘牧原虽能识文断字,但毕竟从小习武,其后更是从军多年,纵然跟了胡树人一段时日,举手投足却还是一副行伍作派。因此,每当不太熟识的客人上门拜访,他总是躲得远远的,唯恐在无意中冒犯了客人给老爷丢脸。
回屋找了一件夹袄套上,刘牧原回到门口,坐到木凳上,看着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出神。
与此同时,胡树人的脸上正挂着应酬式的微笑,近乎机械地应付着面前几位江海关的同僚。
这是今日第六批登门的洋人了,听着那些毫无意义的社交辞令,胡树人感觉自己的精力已经快要消磨光了,上下眼皮一阵阵打架。然而碍于人情,他又不得不振作起来,继续与来客虚与委蛇。
“胡,你这里有点冷啊。”亨利抱了抱手臂,郁闷地抱怨道,“真见鬼,工部局为什么不把暖气普及一下呢!”
乔治摇摇头说:“这笔开销可不小……那帮大老爷才不啃哩。与其想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还不如花钱买个电热油汀。”
“电热油汀太贵了,我可买不起。”
亨利看看周围,又对胡树人道:“胡,你不打算置备一个吗?”
胡树人正心猿意马,闻言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对亨利说:“我还在考虑……你方才也说了,那东西可不便宜。”
“可是你又不缺钱!”亨利哈哈一笑,旋即压低声音向胡树人问道:“说起来,你帮巡捕房查的那几个案子,赏金加起来得有不少罢?”
“这……”胡树人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说道,“倒也没有多少,因为大部分赏金我都拒绝了。”
这话倒是不假,自从胡树人帮雅克破案以来,法租界巡捕房渐渐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当发生重大案件需要胡树人助力时,上面都会拨下一笔款项作为他的劳务费。只是在大多数情况下,胡树人仅仅留下与自己在破案过程中所花开销等额的部分,余下的钱要么交给受害者家属,要么捐赠给福利机构。
不过,亨利的话倒是提醒了他,胡公馆面积不小,人却不多,到了冬天格外寒冷。尤其是客厅这种宽敞的地方,火盆这种传统取暖方式的效果实在有限,不如添置一个电热油汀。
胡树人跟洋人们打听起来,哪家洋行的电热油汀质量最好,最后决定,等过了年就购买一个,也给家里添几分热乎气。
又寒暄了一阵,几位洋人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见时间不早,便起身告辞。胡树人也没有挽留,今天毕竟是除夕,家宴带上外客,多少会有些不便。
如今已是数九隆冬,即便上海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雪花,那凛冽的霜气也足以让人不住地打寒颤。洋人们在沪多年,自然晓得厉害,胡劲松一拿来他们的棉衣裘袄,几个人立刻换上,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胡劲松送他们出了胡公馆,刘牧原见客人离开,这才站起身来,跟着管家回到了宅子里。
一进门,刘牧原便看到胡树人无精打采地陷在沙发里,急忙上前问道:“老爷,您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乏。”胡树人挺起后背,无奈地笑了笑,“这些洋人啊,明明对中国风俗一知半解,却又偏偏喜欢自作聪明,真是荒唐。”
“老爷,此话何解?”刘牧原疑惑地问道。
胡树人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牧原,你可曾听说过,洋人有个叫圣诞的节日?”
“当然,您之前提起过,说洋人有个什么克里斯马斯节,和咱们的春节差不多。”刘牧原回答。
点了点头,胡树人没有在意刘牧原那蹩脚发音,开始娓娓道来:“圣诞节的前一天晚上叫平安夜,洋人会在平安夜这天走亲访友,互相慰问。他们来到中国以后,往往会潜移默化地将两国的节日混为一谈,于是便出现了除夕访友的怪诞事。”
说到这里,胡树人站起身来,抬手拍了拍刘牧原的肩膀,笑着说道:“现在,你的疑惑解开了罢?”
“我的疑惑?”刘牧原先是一愣,旋即想起来自己先前在走廊里跟胡劲松说过这个话题,不由惊讶地问道:“老爷,您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胡树人笑了笑,“你嗓门那么大,我坐在客厅里都听得一清二楚。幸亏那些洋人不懂中国话,不然一定会说我胡公馆的人粗俗无礼。”
刘牧原闻言老脸一红,急忙低下头去,沉声说道:“老爷,对不起,是牧原孟浪了。”
“无妨,以后仔细点便是。”胡树人摆了摆手,嘴角忽然挑起一个微笑道,“不过,你倒是一语道出了我的心思,那些洋人的确是脑子坏脱了。”
说罢,他快步去了二楼,走到贝蒂房间门口。
“胡,怎么了?”贝蒂正打算将胡树人迎进屋里,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抬手拦住了他,“抱歉,今天就不让你进来了,我正在收拾房间呢。”
“收拾房间?”胡树人不解地问道,“你怎地忽然想起来收拾房间了?”
贝蒂捋着一头金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胡树人说:“这不是快到新年了吗?我看你们这几天一直在忙碌,所以也想打扫一下。”
“这样啊,”胡树人笑着点了点头,“嗯,这样也好,中国有句话,叫新年新气象,打扫房间总是好的。”
他告诉贝蒂待会下来吃饭,随后回到一楼客厅,向正在拾掇茶几的胡劲松问道:“松叔,牧原呢?”
“少爷,赵妈让牧原帮忙去买葱姜了。”胡劲松回答,他把那些洋宾客用过的茶具放到木盘中,接着端下去洗涤了。
胡树人坐在沙发上等了一会儿,便瞧见刘牧原拎着菜篮推门进来,口中不住地抱怨着:“这天气也太冷了,明明白天穿单衣还能对付,怎地到了晚上套夹袄都耐不住……”
“牧原,外面很冷罢?”胡树人看着他哆哆嗦嗦的模样,摇头而笑,随即对回到客厅的胡劲松道,“松叔,可以麻烦你去准备一下火盆吗?”
“是,少爷。”
胡劲松转身正要走,却被刘牧原给拦住了,不由疑惑地看着他问道:“牧原有何事?”
“没事没事。”刘牧原咧嘴一笑,将手中的菜篮递给了胡劲松,“劲松叔,您帮我把这个送去给赵妈,火盆就让我去弄罢!”
“你啊……”胡劲松自然知道刘牧原的心思,抬手指了指他,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菜篮向厨房走去。
逢年过节,赵妈都要张罗一大桌菜,厨房里却又只有伊一个人,自然是忙得足不沾地。碰上这种时候,整个胡公馆除了胡树人这个主人以外,任何人但凡经过厨房,就肯定要帮伊打打下手。刘牧原这辈子最怕的便是帮厨,所以才找了个借口跟胡劲松交换。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