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胡树人不由皱起眉头，疑惑地说道：“吴老板，你家被盗，理应去巡捕房报案，来找我作甚么？”

他虽然时常帮巡捕房查案，但那些案件，要么是杀人放火的重大案件，要么是稀奇古怪的疑难案件，至于偷鸡摸狗之类的小案，巡捕房不会为此请他帮忙，胡树人本人也无暇顾及。因此，当他听说吴老板家中是遭了贼时，脸色登时就变得有些难看。

对面的章远扬见状，自然知道胡树人心中所想，暗骂吴老板笨嘴拙舌，嘴上赶忙对胡树人说道：“胡先生，此事的重点不是吴老板家被窃，而是那个行窃的人……”

“行窃的人？”胡树人微微一怔，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向章远扬问道，“难不成，洗劫吴老板家的人是燕子李三？”

“正是如此！”章远扬还没回应，吴老板便已大点其头，接口说道，“胡先生，燕子李三趁我出门在外时潜入我的书房，把保险箱打开了……”

“好了，”胡树人打断了吴老板的话头问道，“吴老板，直说罢，你丢失了多少钱财？”

“差不多是我的一半现钱，”吴老板一脸肉痛，“足足两千五百块大洋啊！”

抬手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胡树人沉吟片刻，悠悠地说道：“看来，吴老板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否则被盗的，可就不止区区两千五百块大洋咯！”

“胡先生所言极是。”吴老板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手帕，擦去脸上的汗水，然后继续说道，“我听过坊间的传闻，知道燕子李三专偷无良商人。被他盯上，的确是我咎由自取，不过比起那些劣迹斑斑的黑心同行，我自认还是要强上几分……”

“这么说来，吴老板你是知道自己为何被燕子李三盯上了？”胡树人问道。

“……是的。”吴老板点点头，表情有些难堪。

胡树人思忖了一会儿，又道：“吴老板，方便的话，可否告诉我你被盯上的原因？”

“这……”吴老板迟疑起来，“胡先生，我实在难以启齿……可不可以不谈？”

“若是一无所知，我又如何查起呢？”胡树人摇了摇头，转而对章远扬说道，“章记者，此事我无能为力，你们请回罢。”

章远扬一听，急忙拍了一下吴老板的后背，气恼地说道：“老吴，到了胡先生这里，你还藏着掖着作甚么？胡先生何等人物，还能将你家那点破事说出去不成？快说实话罢！”

“好，好罢。”

吴老板又在脸上擦了一把，闭上双眼，发出一声长叹，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收起手帕，神情凝重地对胡树人说道：“胡先生，我是做布匹生意的。去岁夏天，我家商号的仓库闹了鼠患，有不少货物被咬坏了，其中就包括一家成衣铺跟我预订的布料。我们当初签过合同，如果不能按时交付，我可是要赔偿巨额钱款的！那样的话，我不但血本无归，甚至连店铺都可能会倒闭……为了摆脱困境，我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我去江浙一带找了几家供应商，花低价购进了一批质地略差的布料应付过去，虽然后来还是赔了些钱，不过好在没伤元气，撑过那一阵，生意也就顺顺当当地做到了现在。”

“除此之外，你还做过什么黑心的勾当吗？”胡树人问道。

“没有了，胡先生。”吴老板大摇其头，双手也不住地摆动，“那是我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亏心事，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

“如此看来，你被燕子李三盯上也只能是因为这事了。”胡树人点点头道。

早在听到被盗金额的时候，胡树人就已经确定吴老板并非那种恶贯满盈的黑心商人。原因很简单，自从去年得知了燕子李三的事情，他就一直在暗中调查，已然摸清了对方的行事作风。

对于燕子李三而言，凡是做过亏心的事的商人，都会成为他的潜在目标，其中原因不得而知。匪夷所思的是，此人似乎对那些商人的行程一清二楚，总是能趁其外出的时候入室行窃。

被盗的商人大致可以分成两类，其一，是心术不正，作恶多端的无良商人，他们让燕子李三盯上以后，下场往往很惨，不仅所有财产都被洗劫一空，连家中值钱的摆设都无一幸免，而且家门口的显眼位置还被钉了一支飞刀和一张卡片，胡树人称之为飞燕镖、燕羽牌。因为燕子李三在民间素有劫富济贫的侠盗之名，所以左邻右舍一见门上的物件，便知事主绝非良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从此便再无人敢与其做生意。

至于其二，则是类似吴老板这种做过亏心事但良心未泯的商人，燕子李三出手后，一般只会卷走一半钱财，飞燕镖和燕羽牌也不在房门上，而是在未被洗劫的钱财上。相比对前者那般雷霆万钧的惩治，燕子李三对后者的手段显然警告意味更重。

近两三个月，胡树人通过各种渠道，查到了几个被盗的商户。他在这些人周遭明察暗访，也探知了一些秘辛。

其中一位姓刘的富商长期售卖一种药水，他声称此物有强身健体，祛除百病之效。然而，胡树人购买药水交由沃特森进行分析，却发现只是普通的饮品中混入了止痛药，并没有宣传的那样神奇。

去年年末，刘姓富商的住处被燕子李三光顾，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留下，他的生意就此一落千丈，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反观另一位被燕子李三盯上的商人，他虽然也干了些店大欺客的勾当，不过店中商品倒是真材实料，所以只丢了一半家财。自此以后，那商人一改往日飞扬跋扈的作风，开始本本分分做生意，买卖也变得越来越红火。

经过这段时日的调查，胡树人大抵可以确定，这位上海滩的燕子李三，很可能跟晚清那位在河北劫富济贫的燕子李三有些关系，应当是那位先生的后人或是传人。至于和另一位，也就是如今在平津行事的燕子李三有无相干，他就无从得知了。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胡树人开口对吴老板说道：“吴老板，既然燕子李三来过你家，那他应当留下了两样物件罢？”

“是的是的！”吴老板连连点头，伸手从兜里摸出一个藏青色布袋递给胡树人道，“胡先生，您说的那两样物件都在这里面。”

解开袋口的绳结往里望了一眼，胡树人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果然是他。好，我便帮吴老板查上一查。”

话音刚落，对面的吴老板登时露出惊喜的神情，胡树人并没让他高兴太久，又不冷不热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有件事我需要跟吴老板说清楚。燕子李三行踪不定，每次下手也都干净利落，几乎不会留下什么有用的证据。即便我去你家调查，也不太可能寻回那笔丢失的钱财，这一点希望你心里有数。”

吴老板愣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会如此似的，摆摆手道：“胡先生，您大可放心，我晓得的，这笔钱现在十有八九已经被燕子李三送到了福利院。我本来就没存了拿回来的心思，那笔不义之财用来救济那些穷苦孤儿也是一件好事。我只是想请您把燕子李三盗窃的经过查个清楚，我好采取一些措施不是为了防他，只要我行事光明磊落，便不怕他再度光顾。说白了，是为了提防那些偷鸡摸狗的蟊贼。”

“如此甚好。”胡树人微微一笑，“吴老板，你把地址留一下，明日早上九点，我会亲自登门拜访的。”

吴老板闻言，赶忙向身旁的章远扬借来纸笔，写下自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两人一起告辞离开。

过了不一会儿，胡公馆的门铃再次响了起来，竟是去而复返的章远扬。

胡树人毫不意外，直接带章远扬去了书房，关上房门后，方才对他说道：“章记者，辛苦你了。”

“小事一桩。”章远扬咧嘴一笑，“对了，您让我设法找机会带您去现场调查，究竟是为了何事？”

“这个嘛，你日后自然会知道的。”胡树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旋即压低声音说道，“现在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对于胡树人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章远扬早已领教过，也没有在意。他向胡树人拜了个早年，随后离开胡公馆，开车回家去了。

章远扬走后，胡树人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知在做什么，直到半夜才出来。

胡树人没有守岁的习惯，所以下人们逢大年三十也如往常一样早早休息，此时的胡公馆安静无比，他洗漱停当，便轻手轻脚地回卧室睡了。

二月八日一大早，刘牧原驾车载着胡树人前往吴老板的住处，别克车沿着徐家汇路南行，转到巨籁达路，向东一直驶到宝昌里一带。

两人下车走进弄堂，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幢二层尖顶洋房门前。

胡树人看了一眼地址，向刘牧原点了点头，后者抬手按响门铃。过不多时，一个穿夹袄的年轻女佣从大宅里跑出来，伊看看两人，随即向胡树人问道：“请问是胡先生吗？”

“是我。”胡树人点了点头，温声说道：“我昨日与你家吴老爷约好了，麻烦帮我通报一声。”

女佣闻言急忙打开大门，嘴上说道：“胡先生，您别这样客气，老爷已经吩咐过了，如果您来了，就请您进去说话。”

“那便有劳了。”胡树人点了点头，带着刘牧原进了吴家。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