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公馆侧院中,胡劲松正在扫地,忽然听到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远远传来,便立刻停下手头的活计,向院门外的马路望去。
“少爷回来了?”
正念叨着,胡劲松就见一辆别克车疾驰而来,停在了院外,车喇叭响了两声,随后驾驶席的窗户摇了下来,刘牧原探出头来,冲他喊道:“劲松叔,开下门!”
“好,好,这就来!”胡劲松赶忙将扫帚搭在墙边,快步走到门前,拿下门闩,拉开院门,刘牧原旋即将别克车开进来停到了角落。
“劲松叔,您怎地又出来扫地了?”刘牧原推门下车,语带关切地对胡劲松说,“都跟您说多少次了,现在外面天气冷,扫地这种活交给我就行!”
胡劲松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对正开后车门的刘牧原道:“牧原啊,你怕叔冻坏了,好意叔心领了。可你不是还要跟着少爷出去办事嘛,扫地这种事,还是交给老家伙来做罢!”
“松叔,瞧您这话说的,”胡树人迈步下来,笑着对胡劲松说,“您的身子骨这么硬朗,要服老还早得很哩!”
说罢,他理了理长衫上的皱褶,又从裤兜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因为和雅克他们闲聊耽搁了一些时间,现在已是下午三点多了。
颠簸了一上午,加上刚才在老荣顺小酌了一杯,现在乏劲儿和酒力一起找上身来,胡树人不禁感到有些疲倦。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胡劲松道:“松叔,我先回屋歇会儿。”
“等一下,少爷。”胡劲松走上前来说道,“有客人来拜访您了。”
“客人?”胡树人先是一怔,随即有些不悦地说道,“松叔,我早上不是说了今天谢绝见客吗?”
听到他的询问,胡劲松的表情变得为难起来,低声说道:“少爷,我知道您今天有事,不方便见客,但是这位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胡树人撇了撇嘴,“我说过谢绝见客,即便是上海观察使来了,也让他改日再登门!”
“少爷……”
胡劲松一脸无奈,还待要说些什么,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柔美的女声。
“胡先生,新年好呀!”
白玉兰走出胡公馆大门,伊身着一袭红底金花纹棉里夹袄,上披一件棕色裘皮云肩,轻移莲步,款款而来,樱唇轻启,娇声说道:“想见您一面,还真是不容易哩!”
胡树人循声望去,顿时呆在当场,接着便将不耐的神情抛到九霄云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问道:“白姑娘,你怎么来了?”
白玉兰方才听到了他的抱怨,美眸一动,换上一副黯然的神情,语带幽怨地说道:“是了,先生今天谢绝见客,玉兰不该厚着面皮来拜访您的。”
“这……”胡树人闻言哭笑不得,大摇其头道,“我是懒得应付那些虚情假意的家伙……”
“原来如此,可您又是如何确信,玉兰不是那些虚情假意之人中的一员呢?说不定,玉兰就是专程来阿谀奉承您的呢?”白玉兰促狭地笑道。
胡树人张了张嘴,却是欲辨已忘言,整个人不知所措,一边捋着头发,一边苦思冥想着要怎样安抚对方。
看到一向沉静睿智的胡树人如此慌张,白玉兰不禁轻掩小嘴,发出一阵银铃似的笑声。过了一会儿,伊向胡树人施了一礼,柔声说道:“抱歉,胡先生,玉兰只是想跟您开个玩笑罢了。”
“白姑娘,胡某笨嘴拙舌,你可别为难我咯。”胡树人松了一口气,又道,“你等很久了罢?”
“没有,”白玉兰轻摇螓首,“玉兰也才刚到不长时间。”
胡树人颔一颔首,正欲言语,忽然注意到伊娇小的身子正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急忙说道:“白姑娘,外面天气冷,咱们还是进屋聊罢。”
两人向宅子走去,刘牧原下意识便要跟上,刚一抬脚,长衫后领忽然被人一把抓住,他转头一看,就见胡劲松冲自己使了个眼色。
刘牧原虽未成婚,但也不是大傻小子,登时反应过来,不再跟着自家老爷,而是转身去院后仓库取了个水桶,准备打水洗车。
那边厢,胡树人和白玉兰来到客厅,相对而坐,聊起了近况。
自从去岁的天蟾舞台案告破之后,舞台老板许少卿便制定了新的舞台管理条例,并且对舞台的内部进行了一番改造。这个工程足足耗时一个多月,致使天蟾舞台在年底没有任何表演,自然也没有什么收益。不过许少卿秉持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想法,并不在意短期得失。
改造以后的天蟾舞台移除了后门,原本的空间用砖墙砌死。所有舞台员工,也包括那些维护舞台的洋工匠在内,都不能再图一时方便而走后门,必须从正门进出,而且要严格遵守新管理条例,佩戴工作的证件。另外,为了保证住在舞台的演员安全,员工通道往居住区的走廊上也增设了一道铁门,一旦从内部锁死,只能用许少卿本人持有的钥匙方能打开。
新管理条例也禁止了单人操作机关的行为,在启用大后台的时候,必须有两个人同时在场。如此一来,既能防止类似案件再度发生,也避免了操作机关的小厮突发意外疾病而让舞台上的演员陷入险境。
实行了这一系列措施,许少卿还是不放心,又派了一位家里的护院来维护舞台的安全。
在舞台改建期间,剧组的员工们可没闲着,大家在住处做着各自的活计,写剧本、做道具、排练一点不耽搁。到了民国十年的元旦当天,改建停当的天蟾舞台重新开张,上演了数部全新编排的剧目。
在许老板看来,天蟾舞台发生过命案,戏迷肯定嫌晦气,很多人可能因此转去其他舞台,不说门可罗雀,至少在这两年里,生意惨淡是板上钉钉了。没成想,广大戏迷为了看到喜爱的演员再度登台,早已心心念念地盼着舞台重新开张。元旦前夕,演出门票刚开卖不久,便被抢购一空。
更有好事的人,甚至找到许少卿,表示想去发生命案的大后台瞧瞧,许少卿啼笑皆非,婉言拒绝了。
生意出乎意料的火爆,也让许少卿的心思活络起来,他赶忙重新安排,增加了若干场演出,以回应戏迷们的热情,结果赚了个盆满钵满。
白玉兰作为天台舞台力捧的名角,那段时间自然也忙得足不沾地。胡树人虽然隔三差五去天蟾舞台观戏,却也没有和伊见面的机会。
临近农历新年,天气越发寒冷,然而戏迷们观戏的热情却丝毫不减,许少卿索性做了一个新年演出表,从除夕到正月十五排了个满满当当。
“今天演出的是舞台的名角,玉兰不用登台,所以得空跑了出来。要不然,只怕整个正月都见不到先生了。”
白玉兰先是叹了一句,随即嫣然一笑。
“不过,玉兰既然来了,便不会空着手……”
说着,伊从沙发旁边的地毯上提起一个篮子,放到茶几上,掀开盖在上面的绒布,对胡树人道:“玉兰知道,您喜爱桃脯,所以便做了一些给您带过来了。”
胡树人闻言一愣,心下百感交集。
水果大多是时令食物,到了冬季几乎是有价无市,冠生园自然也不会制作果脯售卖。无论胡树人如何钟爱桃脯,到了这个时节也只能忍着。
然而,白玉兰却花高价买了一批鲜桃,又打听到了桃脯的制法,亲手做了一罐桃脯给胡树人送了过来。
“白姑娘,这真是……”胡树人含糊地说着,双手接过桃脯的罐子。
“胡先生,快尝尝罢。”白玉兰俏皮地说道,“玉兰的手艺若是有什么不足之处,还请您不吝指出哩!”
胡树人摇了摇头,拔下用油纸垫着的塞子,从里面取了一块桃脯放入口中,一股甜腻的味道立时在口中弥散开,他闭上眼睛,缓缓咀嚼起来。
相比冠生园,白玉兰自制的桃脯水分略多,桃脯表面也略有返砂。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白玉兰对制法不太熟悉,所以砂糖的用量上有稍许偏差。
即便如此,胡树人也欣喜不已,不过,这喜悦究竟是来自冬天吃到最爱的零食,还是来自白玉兰亲手制作的礼物,就不得而知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白玉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发现已近傍晚,便起身对胡树人道:“胡先生,时间不早哩,玉兰该回去了。”
“这就走了?”胡树人出言挽留道,“不如留下一起吃个晚饭罢?”
“多谢先生盛情,不过还是算了。”白玉兰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最终拒绝了胡树人的提议,“今天是大年初一,玉兰是外人,不便久留,而且还要回去排练,不如等日后有机会再说罢。”
胡树人闻言,只好点了点头,也没有强留,喊来了刘牧原,让他驾车送白玉兰回去。
白玉兰向胡树人盈盈一礼,正要转身离开,却蓦地看到一个曼妙的身影沿着楼梯走了下来。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