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胡树人和刘牧原又一次来到人声鼎沸的三等车厢,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来到8号车厢的时候,二人的头上都已见了汗。
主仆俩正准备回包间歇息,前面3号包间的门忽然开了,一个洋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低着头,双眼盯着手中那本洋文封面的书,模样看起来颇为眼熟。
“雷诺博士?”
胡树人一眼便认出了对方,嘴角攀上一抹微笑,开口招呼道:“真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碰到你。”
“胡先生!?”听到胡树人的声音,雷诺的视线立即从医学杂志上移开,快步走上前来,伸出右手和他握了握,又惊又喜地说道,“你怎么也在?”
“去杭州办点事,你呢?”胡树人笑道。
雷诺点头说道:“我也是,杭州那边要举办一个医学研讨会,沪上各大医院都派了医生参加,我是广慈医院的代表。”
“皮耶尔医生没来吗?”胡树人问道。
雷诺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他没空。广慈只有那么多医生,查理要是和我一起来的话,谁给病人做外科手术呢?”
“这话倒是不错。”胡树人闻言点了点头,又道,“对了,雷诺博士,前段时间你多次帮忙,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哩!”
雷诺一听,急忙摆摆手道:“胡先生,这叫什么话?当初要不是你明察秋毫,揪出了真凶埃德蒙莫尔塞夫的话,恐怕我现在还在监狱里待着呢!”
“雷诺博士,你本来就没有犯罪,巡捕房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的。”胡树人笑道。
“不,胡先生,我可不这样认为。”雷诺摇了摇头,“不论是巡捕房,还是法兰西本土的警察,比起寻找真相,他们更在意的是尽快结案……而且,您可能不知道,自从您的大名在上海传开以后,整个法租界的治安都变好了不少哩!好像那些心怀叵测的不法之徒都有了忌惮,唯恐被绳之以法,这可都是多亏了您呢!”
听着雷诺对自己的夸赞,胡树人嘴角含笑,没有接茬。
待对方说完,他立刻岔开话题道:“雷诺博士,能在火车上碰到你真是巧,说起来,我有一事相求,还希望你不吝相助哩。”
“胡先生,你可千万别这样说,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一定帮。”雷诺博士拍着胸脯,郑重其事地说道。
见他满口答应,胡树人放心不少,笑着解释道:“雷诺博士,事情是这样的我这次去杭州,是受了浙江省会警察厅一位侦探的委托,帮忙调查一桩悬案,届时很可能需要你帮忙做一下尸检。”
“当然可以,胡先生,尸检也算是我的本行。”雷诺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旋即话锋一转,“胡先生,到杭州以后,我会在埃德蒙饭店下榻,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差人过来,我保证随叫随到。”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胡树人便跟雷诺博士道别,回自己的包间去了。而后者则带着那本没读完的医学杂志,去找列车员预定中午的餐食。
约莫过了四十来分钟,正在小憩的胡树人被走廊传来的争执声吵醒了,他皱了皱眉头,向对面的刘牧原问道:“牧原,外面何人吵闹?”
刘牧原闻言,立刻站起来,走过去拉开门,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旋即回过身来,对胡树人说:“老爷,走廊上有个女人正和两个男人吵架。”
“女人?”胡树人抬眼看向刘牧原,“可是一位衣着华贵的华人女子?”
“正是。”刘牧原点一点头,有些惊讶地问道,“老爷,您怎么知道的?”
胡树人叹了口气,起身向门口走去,嘴上无奈地说道:“因为,这已经不是伊第一次和别人争吵了。”
“真够飞扬跋扈的!”刘牧原闻言摇头而笑,“老爷,我瞧那女子年纪不大,穿得又讲究,莫不是富人家的小姐?”
走过刘牧原身边,胡树人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说得不错,你的眼力比以前敏锐了不少。”
“这都是多亏了老爷您言传身教哩!”刘牧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随后得意地跟上胡树人的脚步来到走廊,向那吵架的一女二男走去。
“你们两个人是耳聋呀?还是听不懂人话呀?”说话的女子正是胡树人之前在卫生间遇到的荀晓燕。
伊身前站着两位男子,身上的衣服很旧,显然不是一等车厢的乘客。
“小姐,你说话不要太难听好伐!”其中一人十分不满地说道,“我们兄弟二人只是过来借一下厕所,完事就走。”
荀晓燕闻言,琼鼻中闷哼一声,口中嘟哝道:“哪个晓得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哩?你说你来借厕所,回头一等车厢丢了东西,谁来负责?”
“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男子登时怒道,“我们虽然家境不富裕,但也不会做出那种下贱的勾当!”
又哼了一声,荀晓燕反唇相讥道:“嘁,做无本生意的梁上君子多的是,有几个会说自己做过呢?”
听到这话,那两个男子气都不打一处来,眼看他们要发作,胡树人赶忙开口招呼道:“好巧啊,荀小姐,又遇到你哩。”
荀晓燕认得胡树人的声音,立刻收起那跋扈的神情,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撂下那两个男子,转过身来恭敬地说道:“是呀,胡先生,真是好巧呀!”
“荀小姐在与这两位先生聊什么呢?”胡树人微笑着问道,“也说来与我听听如何?”
话音刚落,荀晓燕便知道他是在敲打自己,忙不迭地说道:“没什么事情,胡先生,这二位想借一等车厢的卫生间用用,我只是在给他们指路而已。”
言毕,伊便转过身去对那二人道:“卫生间就在前面,你们走过了。”
“你……”那两人见伊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正欲言语,却见胡树人冲这边递了个颜色,他们立刻会意,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朝车厢前部走去。
荀晓燕自然明白,方才争吵的情形肯定被胡树人看在眼里,待两人走远了,便开口分辩道:“胡先生,我……”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荀小姐切勿忘了。”胡树人打断了伊,淡淡地说道。
见他只是说教了两句,并未生气,荀晓燕不由松了口气,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胡先生,对不起。”
“你无需向我道歉,”胡树人摆一摆手,“毕竟,你冒犯的人不是我。”
荀晓燕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尴尬,伊樱唇微张,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解决了争端,胡树人便想回包间继续休息,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转身一看,就见一个中年男人大步走来,他身着洋装,体貌颇为富态,身后还跟着那两个衣衫褴褛的兄弟。
他来到荀晓燕面前,止住脚步,正色说道:“小姐,真是抱歉,刚才我手下的两位工人言语间冲撞了您,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你是谁?”荀晓燕回过神来,看着对方问道。
“鄙人吴孟德,在杭州做舶来品生意,之前在上海进了一批货,便请了两位力工帮忙搬运。”吴孟德讨好地笑着,“刚才的事情,我已经听他们说过了。这两个人啊,只有膀子力气,脑袋却不大灵光,所以我专门过来给您赔个不是。”
荀晓燕闻言,脸色好看了不少,正欲开口训斥几句,却想起胡树人还在身边,只得轻咳一声,耐着性子对吴孟德说道:“吴老板,些许小事而已,过去便过去了,我没介意的。”
“啊哟!”吴孟德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道,“小姐一看就是大家闺秀,真是通情达理!”
“大家闺秀倒称不上,我父亲是哈伍德洋行经理荀世伟,不是多么显赫的家世。”嘴上这么说,荀晓燕的语气却很是自得。
吴孟德听罢,立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胡树人瞥了他一眼,便知道此人八成不知道荀世伟是谁,甚至连哈伍德洋行都没听说过。无非是因着洋行二字,知道这家公司是洋人开的,所以下意识地“肃然起敬”罢了。毕竟,哈伍德洋行即便不能跻身太古、屈臣氏那种大企业之中,却也比他这样的小生意人强太多了。
“久仰,久仰。”吴孟德言不由衷地拱了拱手,又对身后的两位力工说道,“你们快点和荀小姐道歉!”
“荀小姐,真对不起!”两人向荀晓燕一抱拳,异口同声地说道。
荀晓燕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们的道歉,然后趁着这个机会向胡树人道别,转身走到2号包间门口,拉开门走了进去。
过了片刻,包间里隐约传出一男一女的争吵声,荀晓燕似乎又和同行的那位英俊男子起了龃龉。
胡树人对他们争执的缘由毫无兴趣,向吴孟德点了点头,便回自己的包间去了。
“算你们走运,人家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计较。这一等车厢是你们随随便便就能来的地方吗?真要是招惹什么大人物,我都要被你们连累!以后……”
吴孟德还在喋喋不休地斥责那两个可怜的力工,好像他们犯下了什么严重的过失一般。
胡树人来到6号包间附近,忽然被一位洋人拦住去路,对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口中问道:“先生,请问你见过照片上的这位女士吗?”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