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领会了对方的意思，心下虽然颇不情愿，但还是用生硬的英语解释说：“我是受了委托来这边办案的。”

说罢，他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对方，又道：“这是我的通行证。”

印度巡捕接过通行证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又看向车内的胡树人说道：“那个中国人是谁？他的通行证呢？”

“你说这位？”听到印度巡捕的问话，雅克不禁笑出声来，他拉开车门，伸手进去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对还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的胡树人说道，“醒一醒，我的朋友，这位巡捕先生要查你的身份。”

胡树人闻言，缓缓睁开眼睛，转头看向那位不苟言笑的印度巡捕，随即从兜里摸出证件递给雅克，嘴上说道：“给他看看罢。”

“好。”雅克接过证件，反手递给印度巡捕，“你自己看罢。”

见胡树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那印度巡捕登时拉下脸来，他看都不看雅克递来的证件，转身绕过车头，径直来到副驾驶座附近，抬手在车窗上敲了两下，瓮声瓮气地说道：“下车，接受检查！”

“等一下！”看到这一幕，雅克立时收起戏谑的笑容，正色对那印度巡捕说道，“先生，我劝你不要这么做……”

“闭嘴，法国佬！”印度巡捕不耐烦地一抬手，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头，接着语带威胁地喝道，“记住，这里是公共租界，是英王乔治五世陛下的土地！”

雅克闻言眉毛一挑，正欲反唇相讥，却见胡树人冲自己摇了摇头，便抿了抿嘴，把话又咽了回去。

胡树人先是从雅克那里拿回自己的证件，然后推门下车，向那印度巡捕问道：“你有什么理由检查我？”

“我怀疑你非法越界！”印度巡捕随口扯了一个理由，“另外，我还怀疑你们车上藏有违禁物品，跟我回巡捕房接受检查罢！”

“你当真要这样做么？”胡树人嘴角挑起一抹冷笑，瞥了一眼对方衣领上绣着的编号，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要查我，有没有问过你的长官？”

那印度巡捕显然没听出胡树人的言外之意，冷哼一声，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十分不屑地说道：“查一个非法越界的中国人，还要通报长官？你以为巡捕房的长官们很闲吗？”

“那倒没有，”胡树人摇了摇头，“别的长官我不太清楚，不过，至少鲍里斯和怀特不会无缘无故来查我的身份。”

听到这两个名字，那印度巡捕愣了一下，旋即有些心虚地问道：“你认识琼斯探目？”

话音未落，他又自己找了一个理由，低声嘟哝道：“嗯，你知道他的名字也不奇怪，自从约翰逊探目破获了那个舞台案以后，他就出了名。”

“呵，不错。天蟾舞台案之后，鲍里斯既出了名，又升了职。如今每天忙得是昏天黑地，怎么会有那个时间来查我？”胡树人嗤笑一声，随即神情一变，冷冷地对那印度巡捕说道，“而且，你是不是忘了，天蟾舞台案的调查者除了鲍里斯和怀特，还有一个中国人？”

听到这话，那印度巡捕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转过头去叽里咕噜地跟自己的同僚交头接耳起来，他们的语言胡树人根本听不懂，他猜测可能是印度语。

过了一会儿，那印度巡捕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回身小心翼翼地向胡树人问道：“先生，请问您是……”

“自己看罢。”胡树人沉声说道，随手将证件向那印度巡捕丢去。

皮制的证件夹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那印度巡捕急忙伸手来接，但他过于紧张，以致于接了个空。

证件夹摊开来，倒扣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皮面上的江海关标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印度巡捕看到标识，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碰上了硬茬，缓缓蹲下身去捡起证件，翻过来瞧了一眼，当看清上面的英文以后，他霎时倒吸一口凉气，身子霎时抖如筛糠，急忙用袖子擦去证件上沾的灰尘，然后双手递还给胡树人，毕恭毕敬地说道：“十分抱歉，监督阁下……”

“怎么，你不查了？”胡树人接过证件收了起来，冷眼看着那印度巡捕问道。

“不查了！这是一个误会！对不起！对不起！”

印度巡捕被胡树人的目光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鞠躬道歉，还从兜里掏出一沓英镑，双手向胡树人递了过来，嘴上低声下气地说道：“胡监督，请您笑纳。回头跟这位巡官阁下找家饭店吃顿好的，就当是公共租界巡捕房请您的。今天这事都是误会，还请您高抬贵手，别跟琼斯探目提起……”

“不必了，”胡树人摆了摆手，“我对这些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没有兴趣。”

他转身回到车上，又摇下车窗，沉声对那个拿着英镑手足无措的印度巡捕说道：“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鲍里斯，不过你们也记住了，你们脚下的土地属于中国，只不过此时借给洋人暂用而已。这跟借钱是一个道理，总有一天，我们会收回来的。到时候，不论是洋人还是你们，都要各回各家，我祝你们也能早日收回自己的土地。”

这话好似一记响亮的耳光，那印度巡捕的黑脸登时涨红起来。然而，他压根没有胆量跟胡树人造次，只能忍气吞声地点头哈腰，然后把钱塞回兜里。他转头冲自己的同僚嚷了几句，几位巡捕一齐往两边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看到英捕房的人吃了瘪，雅克心里顿时乐开了花，活像在炎炎夏日喝了一杯冰镇的红酒，他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车上，发动了引擎，随后在胡树人的腿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兴奋地说道：“胡树人，我好开心呀！”

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驾驶着雷诺车绝尘而去，撂下一众印度巡捕面面相觑。

胡树人见状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对雅克说道：“我又不是为了你们法国人出头，你这么开心作甚？”

“那我也开心！”雅克乐得合不拢嘴，“你知道的，我一直看不惯那些英国佬，更不用说他们的走狗了！明明是一帮丧家之犬，却偏偏装得跟大爷似的，真是可笑至极！”

“话不要说太满，毕竟……”胡树人顿了顿又道，“风水轮流转。”

这句话他说的是，雅克并没有听懂。不过他此时正在兴头上，也没在意，兴冲冲地开着车向汇中饭店驶去。

“对了，”雅克忽然想到了什么，对胡树人说道，“我记得中国人给那些印度巡捕起了个外号，叫什么来着……”

“红头阿三？”胡树人道。

“对！就是豁头阿丧！”雅克有些吃力地重复了一遍，旋即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这样叫？”

“这个么……红头是说他们戴着红色头巾，至于阿三的来历，则是众说纷纭。”胡树人思索着说道，“最早的来历，是前清一本名叫清稗类钞的书里，说阿三是对猴子的叫法，猴子的红屁股正对应他们的红头巾。因为英国人时常辱骂他们，上海民间又有红屁股猴怕老鹰的俗语。还有几种说法，比如来自英国人训他们话时常说的开场白say比如他们挨骂时常说see……究竟哪一种说法是对的，我也说不准。”

雅克听得云里雾里，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总之，这个豁头阿丧不是什么好词儿，对罢？”

“对，是一种蔑称。”胡树人道。

“那就好，这帮狗仗人势的家伙就是要狠狠地骂他们，哈哈！”

雷诺车沿着黄浦滩大道来到了南京路路口，在汇中饭店附近停了下来。

饭店门口站着几个身穿深蓝色制服的法捕房巡捕，整个饭店并没有封锁，还有许多宾客进出。

看到这一幕，胡树人不由皱起了眉头，向雅克问道：“雅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没有要求汇中饭店进行封锁吗？”

“这……”雅克面露难色，“胡树人，你也知道这里是公共租界，即使我想封锁，他们也不会同意啊。”

“那就这样任人进出？”胡树人摇了摇头，“现在我对破案的信心又小了几分。”

听到他这么说，雅克急忙劝道：“胡树人，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施密特总巡阁下对这起案件非常在意，你若是查不出来，恐怕我真的要回马赛去啦！”

“看来，你之前只是在跟我说笑啊。”胡树人笑了笑，随后正色说道，“不必这样担心，我的朋友，我会仔细地查一查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雅克松了一口气，“行了，赶紧跟我来罢，小王还在等着咱们呢。”

胡树人点了点头，推门下车，跟着雅克进入汇中饭店，径直乘电梯去了顶楼。

电梯的栅栏拉门一开，雅克便迈步走了出去，先是跟几位正在拉黄布条封锁现场的巡捕打了个招呼，然后带着胡树人来到一扇金属大门前，对他说道：“这里出去就是通往天台的楼梯，上去以后往右走，大力就在那边。你先去罢，我要和手下交代点事情，一会儿再来找你们。”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