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此‘御龙在天’私下交易,买回后不示与外人,在中央集权还不甚严酷的唐朝,完全无伤大雅,只是崇贤坊如今于众家面前展示,不出几日,人尽皆知,便不可同日而语。李君羡也是没想到,武氏近年来横行无忌惯了,以致连最基本的忌讳都不放在心上。
人常言,以史明鉴,李君羡却在唐朝看到了马桶、蓝莓台的操作,果然历史勿论反向看,还是正向看,都诚不欺我。
做不了主,王千化正欲让随从回府请示,却见人群挤进一浓眉大眼的澜衫青年,昂首挺胸,问道:“李……五郎,既……然想树干与根雕分离,不知这……价钱方面又如何说呢?”
他说话磕磕绊绊,好事之人却听出了其中意思,原本浑水摸鱼之心再次升起:“对啊,对啊!既是如此,价钱总得另说吧?”
这时,王千化也从口音和相貌认出了澜衫青年,在洛阳被人称之为‘吹灯!’因为口音问题,而他也不负吹灯拔蜡的名号,是洛阳闻香楼的常客,每逢引客前去,必是包揽全场,搞得有心作欢之人,不得不提前散场。
昔年在洛阳引客相聚时,王千化也是崔登的常客,见他有心银杏木,忙近前搭讪道:“吹灯兄……额不,崔登兄何时来了长安,也不知会一声?”
“昨……日!”
崔登说时,躬身还了一礼:“千化兄放……心,崔某此……次前来,不过是为寻觅长安新奇鎏金纹饰而来,不会与武氏争抢,来此也只是看个热闹。”
放在平时,王千化自是信了他,如今兹事体大,只得半信半疑暂作不表。而李君羡就是想放出烟雾弹,特嘱咐苏定方将价钱压低至二十贯,并且将银杏树所剩的边角料,事后请那嘉会坊的根雕作坊管事之一阎平,雕琢成一件件小物饰,一并奉上,使得蠢蠢欲动之人,有心可为。
自听闻崇贤坊雕琢银杏树根,各家也间接了解了不少根雕知识,那大件御龙在天虽说气势磅礴,却是匆忙赶制,日后还得重新雕琢整改,而余下的边角料若由根雕手艺精绝的阎平操刀,必是精良之物,加上近十根粗壮的银杏木,二十贯打底,即使不能小赚,也能就此扬名一把。
议论纷纷中,王千化暗示随从赶回府请示,掠步来到正在佯装盘算的邹凤炽眼前,笑呵呵道:“如今只二十贯,便可拿下,邹兄莫不是动心了?”
“诶!千化兄误会了。”邹凤炽挠挠腮帮子,煞有其事道,“邹某是在盘算,五郎请人伐锯,又请人雕琢那尊‘御龙在天’根雕,还惊动嘉会坊阎平阎先生,以及款待我等的糕点,总计花费几许。”
“何以!”不止王千化不解,围观的各家也纷纷聚拢过来。
但见邹凤炽轻笑一声:“五郎心智过人,受千化兄家大人折辱,心有不甘,设下此局,无非是想我等哄抢之中高价卖出,至于当众展示根雕也不过是一噱头。邹某就是想算算五郎这一场谋划,若是最终只得二十贯,自己能得几许?倘若得利可观,他日邹某想要出手府中贵重物饰,也学五郎一般,岂不美哉?”
人群中不乏有精明之人,不禁脱口赞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等还在斟酌能否有财力相买,邹兄已然从中学到经验,实在佩服、佩服!”
“不敢、不敢,拾人牙慧而已!”邹凤炽似笑非笑道。
王千化忙急声追问:“那究竟花费几许,得利几许呢?”
大拇指在指尖翻弄片刻,邹凤炽不禁长嘶一声,枯瘦的面庞带着几分疑惑又夹杂着几分惊讶:“不到三贯?”
闻言,人群的眼光齐刷刷看向王千化,再一细想,自认为李君羡是为了争一口气,刻意设下如此精妙之局,来反气武氏,不禁钦佩他的之用心。
说话间,陈慧已然戴着一顶纱罩,默默在门前操刀打磨根雕上的毛边,一旁四位奴仆搅拌着木桶里的浓稠黏液,俾子时不时添加一些桐油增添金黄色彩。
各家都是听说过配粹,没见过,看着看着,不由入了神,就连李君羡随口忽悠来嘉会坊根雕作坊的东家王大富,与其作坊中手艺精绝的管事之一阎平,匆匆到场,也是未曾察觉。
正是拿人钱财,忠人之事,重金请来的阎平先生并未闲着,招呼奴仆将根雕剩下的边角料搬出来。其人看似貌不起扬,脸部手背粗糙不已,却十分细心,随手几刀下去,一尊小巧玲珑的‘铁树开花’跃然成型。
只见那垂珠朝海的王大富顶着圆鼓鼓的肚囊,自卖自夸道:“阎平先生果然智珠在握,手到擒来。”
阎平是个寡言的手艺人,任由东家如何夸赞,只顾自己手上翻弄,不倾片刻,一匹双峰驼两侧载着行囊的根艺初现形态。而他却不着急定型,起身近前,指点陈慧上漆不可操之过急,需将棱角坑洼之处清理干净,又细心教她上漆的各种细节,工序之繁杂,围观的众人好似在听天书奇谈一般。
商贾只重结果,不问过程,能守候到此刻,心中的好奇早已消磨殆尽,而最终定价是明日,他们可等不了。一夜之间的变化太大,谁也无法保证,有那热血猛然涌上心头之人,次日杀个冷不丁。
私下议论中,价格已是飙升到了二十五贯,王千化等了许久,不见随从回话,心里正在默默盘算,却见邹凤炽一咬牙,开到了三十贯,不禁上前询问:“邹兄不是周转不济吗,为何也要强插一手?”
“我一人确是独木难支,然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邹某联合几家,转手过来,他日寻个好买主,兴许还能填上此前豆腐作坊的亏空呢。”
话音刚落,还在徘徊的几家犹如打开了新世界,纷纷结群商议联合之事,只是几人粗算下来,连同银杏树干与阎平手中即将成型的几尊根艺,最多也就值二十多贯而已,若没有邹凤炽那般人脉广阔,很难有盈利之说。
“诸位想好了,此物可不仅仅是赚与不赚之说,一旦到手,名声传出去,会对诸位作坊店铺带来几许利益。”
尽管邹凤炽怂恿之声低沉,在旁的众人还是听声入耳,那崔登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摇头提醒道:“此物得手能否得利事小,得罪了武氏,就凭我等财力,每日被人挂在心上,早晚财物两空,崔某可没这份闲心。”
众人闻言,看了看一直依在巨木旁沉默不语的王千化,再看看踌躇不决的邹凤炽联盟,心中各自估摸着自己的实力。有那热血涌上心头之人犹豫片刻,毅然决然加入了邹凤炽一方,也有那小本买卖,周转不济,唯恐为武氏记恨,恋恋不舍提前离开,免得自己也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
最可怜的是那些想要分一杯羹,又恐邹凤炽联盟仍旧实力不济,转而去贴王千化的冷屁股,人家只随手指了指摆放在根雕一侧的两筐铜钱,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于是只得临时拉帮结派,试试明日有无机会。
名利、名利,有名才有利,身在局中,无力逃脱,便只能遵循名利法则。苏定方不懂商业,反而看得清楚,打了个哈欠,揉捏稀松的双眼,见妻子在烈阳下晒地衣衫浸透,劝她休息片刻。
联盟的几家也精明的紧,商议片刻,唯恐为他方得知底牌,便相约前去府中做最后定夺,反而给了乌头门外前来围观的好事者,一睹阎平技艺的机会,那王大富将阎平当做摇钱树,自是连连催促,片刻也不容他歇息。
或许是上天怜悯手艺人,在阎平又雕琢出了一对‘金蟾衔珠’后,天空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根雕不能受潮,苏定方慌忙指挥奴仆将门前一切物饰搬回前堂,雕琢之事,今日就此作罢,只待明日的一锤定音。
再没等来传话之前,王千化一直等候在雨中,阎平与陈慧拉他进屋避雨,也作充耳不闻,傍晚时分,才传来武氏的消息,让王千化将抬来的两筐铜钱就摆在乌头门,便打道回府盘算去了。
一夜的变化实在惊人,有了联合分摊损失之名,除了武氏单打独斗,间接组成了四队联盟,其中不乏昨日提前离去之人。
唯恐今日人多,李君羡随口忽悠来了裴行俭,原本的意思是借长安县县廨差役在旁监管,裴行俭只不过是露个脸,然而在众人几番言语之下,裴行俭莫名其妙就坐在了主座上,心中不免气愤李君羡又利用自己。
这可能就是官商勾结吧……
额,应该是官官相护。
重金没有白花,阎平连夜又赶制了几尊根艺,除了还未最终定型,着色上漆,已是初显大师风范,价格也因此不断攀升。
蒙蒙细雨为这场表面争抢,暗中争斗,添了一丝肃穆,蓑笠之下,各方联盟将价格推至三十五贯后,便以几文钱的口头纷争你来我往,苏定方都睡了一觉,价格才推升到三十六贯。
更可恶的是,几方联盟好似商量过一般,只要王千化提价,其中一方必然高出半贯,而后再内部小额度竞争,十分之恶心。
见主持事宜的苏定方醒来,王千化也不愿与各方缠斗,直接叫价五十贯,顿时苏定方清醒非常,李君羡交代他的事终于完成了,连忙招呼裴行俭出示契约。
肃穆的场面,只听得积雨从屋檐丝丝而下,王千化提笔间,侧身回望一众语塞难当的几方联盟,撇嘴一笑:“早说过我家大人即使亏损,也势在必得,尔等还要不自量力,以卵击石,实在可笑。”
说时,话锋一转,眼中凌厉非常:“有道是和气生财,既然诸位如此看重我家大人,今日之后,我家大人也不会慢待了各位……”
“一百贯!”邹凤炽一把掀开头顶的蓑笠,厉声打断道。
李君羡交代他的事,也终于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