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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光不在,人走楼空。偌大的戏园子空空荡荡。

落根不久就得了风光体面,暗地里眼红的,妒忌的,在今日总算扬眉吐气。

严季念着旧情,上上下下的张罗,请郎中、送吃食、做洒扫,一一是他。

素蝶端了茶水来:“你今日高升,不去给韵姨报喜,藏在我这儿作甚?”

严季一饮而尽,摆摆手:“我娘未办成你交待的事,现下正恼着呢。我可不敢去撞枪口。”想了想,又道:“你何时来的南京?”

“你莫非不知北平已经沦陷?我便是那时逃来南京。”

“乖乖,不过三个月,你就拼出了这么大的宅子。”严季啧啧赞叹,“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怎地不见伯父?”

素蝶叹了口气:“死在战火中。”

严季拍拍她,转换话头:“你怎地遇见了我娘?”

“如韵香坊的独门秘香,我隔一丈远都能闻见。”素蝶不再与他拉家常,单刀直入道:“我师哥那案子,可有转圜?”

“纵是草芥枉死,也该偿命,何况汪奎还是洪华堂三把手,商会副会长。”严季摇摇头,“怕是脱身渺茫。”

“泠儿的命便不是命?只许他汪奎肆意杀人,目无王法。到林小鹤身上,就该杀人偿命?”

“欸,姐,道理便是如此。”严季轻声细语,不愿与她起冲突。“事情也不是没有转圜,一切在于叶三爷。”

叶三爷。不情愿,也脱不开了。

她端详着镜中的女子,冰肌玉骨,媚眼生飞。是世间极美,却不能得遇所爱。命之所定。

惊鹊颤颤地从床上下来,从身后抱紧素蝶。对着镜中轻施粉黛的脸,她的脸色愈加显得苍白。

“他一直觊觎你。”

素蝶望着镜子,徜徉若失。似与惊鹊说话,又似自言自语:“我年少成名,故而恣意轻狂,一向骄纵。也曾春心萌动,期盼过好姻缘。可戏子的风光总是在台面上,台下,任你盛名如何,仍是这社会的最下等。我若为男身,还能安家立命;却不幸是女身,总逃不过以色侍人,与那娼妓无甚区别。”

“何苦轻贱自己?你原来是多么意气风发。”

“惊鹊,”素蝶低了眼,不再看镜中人。“我没得选。”

城南叶府。

素蝶由仆人引着到了一处雅室。黑檀木的书橱满壁而立,醒目的位置上排列着戏本子,《玉堂春》、《西厢记》、《群英会》、《长坂坡》……经典剧目一一都有。一旁的衣架上,挂着一整套流光溢彩的戏衣。点翠头面,金线彩绣蟒袍,是贵妃的行头。

竟似北平的家。

素蝶随手拿了一本,信手翻开,想起幼时父亲在书房教他读戏本。她识字,是从戏文开始的。

“听闻你唱得最好的,是贵妃醉酒。”

素蝶回头,只见叶三爷一身黑色长衫,信步走来,在椅子上坐下。

他指指旁边的位子:“坐。”

素蝶有求而来,听服他坐下。

“惊鹊师从于你?”

“是。”素蝶侧头看他。

算来眼前的人已三十有五,但白净清瘦,眉目爽朗,面貌上不似中年之人。只那双漆黑的眼睛,像高不可测的夜空,沉稳而神秘。

“惊鹊扮过贵妃,身段嗓音已是一绝。”叶三爷深望她一眼,“不知她的师父,会是何等绝色。”

“我已经许久不唱,自然是惊鹊的好。”

“为何不唱?”

“没有缘由。”

“是因赵添云。”

素蝶一怔,霎时知他查过自己底细,一切往事尽数知晓。

当年情窦初开,错爱京城四公子之一赵添云,但因身为戏子而遭其母当众羞辱。素蝶心气甚高,当即与赵添云斩断情丝,从此不相往来。

三年后在一场酒会上相遇,赵添云已娶妻生子,却纠缠素蝶要纳她为妾,想方设法围追堵截,令她无法安心登台唱戏。素蝶被逼得躲进深宅,沉寂一年。于是有传言,她是因情伤而弃戏。

再之后,便是从好友口中得知军机要情,匆匆嫁给李兰生逃至南京。

是一段不愿提及的旧事。

素蝶不悦他私查往事,也不好发作,仍含笑着:“不过镜花水月。叶三爷也信谣言?”

“罢。”叶三爷自嘲地笑笑,“你来找我,定不是与我闲谈。”

“是,确是有求于你。”

叶三爷敛了笑:“林小鹤杀的是我兄弟,如果轻易放过,我拿什么服众。”

素蝶也懂江湖道义,不再为难,起身拜别:“是我叨扰了。”

“你每每求我办事,都这般心高气傲。”

素蝶苦笑:“真如叶三爷所言,我踏不进这扇门。”

“陪我小酌一杯。”似询问似命令,不容拒绝。

素蝶正犹疑着,仆从们已经去张罗了。不一会,美酒佳肴一一端上,仆从退尽,只留主与客。

这架势已无退路,只得坐下。

叶三爷斟满两杯酒,先喝下一杯:“早些年我也在北平,你的名字我听过。若非当年穷困潦倒,或许你我早已相见。”

这一段往事竟出乎意料。

叶三爷又饮了一杯:“那年你唱的是《洛神》,报纸上登了你的照片。”

只一眼便印在心里,倾慕至今。一杯又一杯,叶三爷喝得殷勤。

素蝶在一旁听着,勾起一众往事,心中郁结,也一杯接一杯。白酒烈,几句话间已经微醺。

“若非战乱,你我不会相见。”素蝶微醺的脸在烛火下愈加迷醉。

叶三爷情难自已,抚上她的秀发,她的黛眉,她的媚眼。在她脸上轻留一吻。

素蝶吃惊。但酒烈,意识不太真切,恍然是梦。她推开近在咫尺的男子,望见衣架上的贵妃行头,醉悠悠扑过去,取下穿上。

转身撞上叶三爷,原来他紧跟在身后。她本能后退,却被逼到死角,无处可躲。

她惊慌:“叶三爷?”

叶三爷从她头顶的壁架上取下胭脂油彩,手指蘸了,细细地给她上妆。

素蝶对镜照看,他竟是会家子,妆面一丝不差,不输包头师父。

“你怎会化妆?”

叶三爷笑而不答,只痴痴地望。

素蝶别过头去,水袖一甩,探出兰花指,凄凄地唱:“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叶三爷坐在太师椅上,眯觑着眼,沉醉地听。这一刻,他等了十年。

素蝶缓缓地走,一步一停。眼神飘得极远,是在看花;又似看得很近,是在观鱼。媚眼如丝,万般风情。

再演卧鱼,衔杯,醉酒……既雍容华贵,又媚态万千。竟似贵妃再世。

唱到“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时,醉意愈浓,险险就要跌倒。叶三爷抢身抱住,耳鬓厮磨,暧昧之极。

“素蝶,你可愿做我的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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