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去后晚上花芜窝在被窝里,隔着纱窗和睡在外面的绿萝还一个劲聊那个梅先生。
两个小女孩儿聊得高兴时,花芜脑子里突兀的闪过那个固执的背影。
“那个江流是什么人?”
“谁?”
“就是那个下午和珑纱姐姐吵架的那个~”
“唔,奴婢在后厨听芝兰姐姐他们聊天好像说是个很聪明的人,他阿爹死得早,他总说是被族里人害死的,然后就被赶出来了,他还有个娘,听说丈夫的死哭瞎了眼睛,听着反正挺惨的......”
“这倒是~”
“哎呀,不早了,小姐快睡了,你明早还要去进学呢~”
“嗯,好~你也睡噢!”
两个小姑娘不再接着聊天,很快,房间里便响起绿萝安稳的呼吸声。
花芜翻来覆去,脑子里一会儿是那个梅先生过分好看的脸,一会儿是那个少年江流生气的眼眸......
像什么呢?像是冬日里冰冻下的春水,潺潺流动,面上却冰冷坚硬。
这一觉睡得并不好,花芜在梦里被人追赶,奋力往前奔跑。
早上用饭时花芜把梦跟高夫人说了,高夫人笑着说她这是在长身高呢~
吃饭后花芜便和小短腿高临去学堂,去的时候学堂许多小孩儿在一起,是第一天,所以大家都很兴奋。
花芜是新来的,理所当然被高先生单独介绍给大家,因为长得乖巧又是外地来的,一下课便被其他孩子们围着问东问西,好不热闹。
“让开让开,我们少爷来了”
“你就是花芜?”
问话的是一个小胖子,他看上去年纪和花芜差不多,衣着精致,带了个金锁,手上还带着金镯子,胖乎乎的身体,伸出的手指肿成一节一节,皮肤白里透红。
看上去像个糕点,还是白嫩嫩一大块的那种。
“嗯,我就是花芜,你好呀~”
“咳,我叫金让,双柳镇就是我家的地盘,你以后都要听我的!”
“嗯!好的!”
花芜甜甜一笑点头,过分的乖巧让嚣张的金让一愣,肉乎乎的脸有些疑惑。
“金让,你又在欺负女生了是不是?你信不信我告诉我舅让她教训你”
从人群外传出一个娇俏的声音,花芜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小姑娘站在几步外的位置,浅粉色的外衣,下面是一身红石榴裙,头戴珠钗步摇,明眸皓齿,娇艳如花。
她瞪着眼,生气呵斥,小小年纪自带些许威严,眉眼显得更加惊人美丽。
“哼,八婆,就知道告状!”
金让狠狠瞪她一眼,回到自己位置上,不再为难花芜。
“那个金让是金长老的嫡孙,刚刚说话的叫金燕,是金长老的外孙女,跟你一样也是荣京来的.....”
旁边的小姑娘悄悄对着花芜介绍,结合自己在荣京晓得的,花芜也大概听明白了些。
金家是双柳镇为数不多的贵族世家之一,虽然只是荣京金家的旁支,但胜在金长老的其中一个女儿和荣京三大家族的舒氏结了姻亲,这层关系让金家一举成为双柳镇数一数二的存在。
这个金燕,便是那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金氏的女儿,这次回来是探亲,顺便玩两个月。
金家嚣张跋扈,这个金让是金长老的掌中宝,在金燕来之前更是无法无天,金燕来之后,处处压他一头,让学堂的日子安静了许多。
花芜瞟了眼那个小姑娘,她坐姿端庄,背挺得笔直,颇有大家之风。
手里拿着卷书,阳光洒在她身上,好似五月的一朵石榴花初展娇颜。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看她,她抬眼,对上花芜的目光,狠狠瞪了她一眼,花芜有些呐呐。
好像看太认真了。
仔细回想起来,花芜在荣京也没认识几个世家贵族之女。
花父虽然有爵位在身,但出身一般,花母虽然是大家之女,不过是旁支微末,这样一来,跟她家来往的,除了一些没落贵族便是街坊领居。
没落贵族家的子女虽然大家说白了出身半斤八两,但谁都瞧不起谁,平日里更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流贵族圈子里钻。
花芜虽然年纪小,但见过的也不少,她实在理解不了那些同龄人,明明大家身份差不多,但一起玩时却明嘲暗讽,谁和谁家交往玩,谁家又怎么怎么样......
实在烦透了。
更不要说明明阿娘最讨厌这些,但每次仍然要耐着性子挂着虚假的笑应付那些妇人。
像金让这样的同龄人,她也见过不少。
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
荣京的贵族们各有各的圈子,都有自己的规则玩法,而这种不长脑子一味骄横的,除了那些名门望族的子女有着雄厚的资本能这样嚣张,其余的很快便因为得罪人在那片权力圈子里沉了下去。
花夫人在世时,常常把这些利害关系当成故事讲给花芜玩儿,结合身边的事,倒让花芜过早的明白了些事,偶尔露出和寻常孩子不一样的感觉。
不过这样的花芜在荣京里那个圈子里,并不惹人注意。
到了双柳镇,她以为会有些不一样,但令人失望的是,似乎古往今来,各处都是这样的。
下午课讲完,花芜跟那个认识的小女孩儿一起下学。
两人说说笑笑,小姑娘名叫明乐,家境一般,能进学还是托了族中长辈的关系。
明乐看上去害羞腼腆,柔柔弱弱的,但和花芜私底下聊天话却很多,尤其喜欢说镇子里的八卦。
花芜边走边听,听得津津有味。
“给我打死这个奴隶!竟然把我的荷叶珍珠肉粥弄撒了,还敢顶嘴!”
花芜和明乐刚走出这边拱门边听见金让怒气腾腾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朝声音那边看去。
墙边几个高壮的下人正对地上一个黑色皮肤的男人拳打脚踢,金让在旁边站着,地上是撒了的粥。
那个男人看肤色是龙国人,护着头的手臂上有烙印,应该是金家在外面买的奴隶。
“给我认错,不然就给我往死里打!”
几个下人是练家子,主子下了命令,自然下手又重又狠。
那个男人蜷缩成一团护着头,身上都被打出血了,却硬生生挨着不发出任何惨叫声,他想躲却被旁边的人挟持住。
“给我打死他这个贱种!”
金让在旁边不停喊,脸上的肉生气地颤抖。
那个男人不时发出闷哼声,场面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把本少爷的鞭子拿来,本少爷要亲自动手!”
四周是下学的孩子看热闹,众人见怪不怪,金让一向这样,更何况是打自家的奴隶,谁又管得着?
“你别管,金让打会儿就消停了,不会打死的,那是他家的奴隶,你没理由管的”
明乐拦住花芜,低声说道。
花芜看了她一眼,小小的年纪,眼中情绪不明,叫人心里发慌,明乐被她一看下意识松开拉她衣袖的手。
“住手!金让!”
众人被花芜的一声呵住,金让扬起鞭子的手停住,转头看是花芜,小胖手把鞭子扬了扬打在地上。
“怎么,你要多管闲事?”
“你…你有这教训奴隶的功夫倒不如好好想想明日的功课该怎么办!”
“功课,什么功课?”
“梅先生明日要检查九国史学的抄写,还有神史第二章也要点背,我可听说梅先生第一个打算点的人就是你,你不赶紧回去学习还有闲工夫在这里管教奴隶?”
“是这样的吗?”
金让转头问旁边的仆人。
“是的,梅学师今日确实布置了功课说是明早要检查”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这,少爷您也没问啊,奴才,奴才以为……”
“哼!走了走了,回去了!”
“这,少爷,不打了吗?”
“还打什么?他有本少爷的功课重要吗?”
……
金让带着下人急急离开,估计是着急回家背功课了。
呼,猜对了,花芜松了口气。
她今天上课时发现,这个金让说话做事任性,在其他人的课上会趴着睡觉或者玩其他的。
唯独梅先生上课时十分乖巧,不吵不闹,甚至还会举手回答问题。
当然,这和梅先生为人风趣宽容有关,他讲课善于利用故事,枯燥的史学课在他那里变成了各国民俗地理趣料,再夹杂着一些模仿扮演。
他的课上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
据花芜观察,这个学堂的学生都非常喜欢梅先生,经常下课的时候都会缠着他不放。
至于那个功课,确实有,是梅先生后来叫人过来传的话,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要第一个抽考金让。
只能说花芜运气好。
“你没事吧?”
花芜走上前掏出一块帕子递给他。
那个男人瑟缩着,小心翼翼把手拿开,他没接帕子,从地上一瘸一拐站了起来,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
他瞟了花芜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的明乐和四周。
然后低着头一瘸一拐朝着远处金让的方向走去。
“走吧,花芜”
明乐上前拉住花芜的手,花芜下意识想脱开,但这想法一出来她就制止住。
“你怎么想要帮那个奴隶?万一金让对你撒气怎么办?金家在双柳镇势力很大的……”
明乐牵着花芜的手,边走边说,两个小女孩往学堂门口走。
“我看他蛮可怜的,就忍不住了”
“你人心真好,下次别这么冲动了”
“嗯,好”
两人走到门口,门口的高临早就等急了,一见花芜出来便直接冲进花芜怀里。
“花芜姐姐,你怎么才出来呀”
“下课晚了点,我们回家吧”
绿萝接过花芜的书袋,花芜牵着高临的手向明乐告别。
“明乐再见~”
“明乐姐姐再见~”
“明天见~”
花芜牵着高临回家,晚饭后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温习白日的功课,一边脑子里回想学堂的事。
以前花芜很少看见有哪家贵族这么直接打奴隶,荣京的那些贵族们要面子,自诩身份高贵,这些事从来不会暴露在外人面前,更不要提自己动手。
花芜年纪还小时跟母亲到一贵族家里做客,宴会上有个黑肤的龙国女奴隶,深邃的眉眼,头低垂时带着风拂柳的哀愁。
花芜觉得新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在宴会间老是忍不住想找她玩。
直到大人们用完饭要去花厅时,花芜才趁乱挣脱母亲的手,跟着那个女奴隶走去。
她好奇这个姐姐这么好看,但为什么看上去一脸不开心。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让她难以忘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