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客’,这是像晚辈我这般的人,对于彼此的称谓;而在很久以前的古纪元时代,天海客的先辈也曾被叫做……‘宛渠之民’。”
年轻人说话的时候,带着些故作朦胧的味道,但随着最后的那个称谓被吐出,却有一种久远的殿堂古迹被抹去尘泥、露出一角的感觉,那是无法刻意营造的氛围。
若非亲身经历,实在难以想象,居然有这样一个词语,仅仅通过被读出的韵律,就能彰显某种无法磨灭的力量,仿佛拥有着生命和威严一般……
杯中酒液泛起涟漪,难以言喻的滋味笼罩在这小小一方触手可及的天地里,直到不远处船工们的高声喧哗打破了此中沉寂,才令被震撼之人回过神来。
“天海客……”
刘老大显然对这个名字毫无概念,带着些许敬畏与好奇追问道,“和你小子一般的意思……莫非指的是,都有着驾驭螺舟的超群技艺?取遨游天海、畅通无阻的涵义?”
“呃,这个嘛……”
方亦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地回道,“刘老大,晚辈我其实是个谦虚的年轻人,但是谦虚太过头就显得虚伪……你明白晚辈的意思吧?像我技艺这么出色的年轻人,其实真的不太多,哪怕是在天海客之中,也一样的……”
刘老大眼角抽了抽,没再理会方亦,而转头去看马师匠,却发现——
“宛渠之民啊……”
老人正闭眼,带着敬畏、反复呢喃咀嚼着这几个字眼,沉浸于某种悠长绵延的感慨情绪之中。
“马师匠,你这是?”刘老大疑惑道。
被问话惊醒的马师匠,面露犹豫,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回应刘老大,最终,他朝方亦看了一眼,见方亦回以无所谓的笑容,这才转向刘老大。
“东家……‘宛渠之民’,乃是传说中、招来‘焚天之变’的‘罪魁祸首’啊!”
马师匠怀着莫名难言的激动战栗,开口解释道,“上古纪元,旧仙庭即便是在横压五大天域的最鼎盛时期,却仍始终提防着这捉摸不定的‘宛渠之民’,将其看成是威胁更胜过‘神裔遗族’的头号大逆!”
焚天之变……这又是一个令人心潮激荡的词语。
数千年前,天象异动、星火横流——
大量未曾见过的陨铁玄料,从寰宇之外、坠落此间。
铸器工艺,在新奇材料的影响推动下革新发展,藉此诞生出的崭新力量体系,更加稳定且便捷;旧仙庭对修真法门的把持失去作用,陈腐的统治格局,在迅速崛起的世家宗门联合冲击下动摇崩塌……
曾经慑服于旧仙庭威势的各方异族,也趁机结算积压的仇怨,肆虐横行、落井下石。
虚空各处尽是战火,残酷的乱象绵延了近百年,可谓天地翻覆、生灵涂炭……
最为惨烈的,当属沦为主战场的金刚天域——从原本仙庭占据的钟灵毓秀、富饶繁荣之地,变成了满目疮痍的裂境废土。
当那场于各方而言,都是殊死一搏的“沉霄之战”降下帷幕。
天帝身殒、仙庭东渡,上古纪元也走到了终结的时刻。
波澜壮阔而又无比惨烈的时代,总算尘埃落定。
侥幸残存的生灵们怆然回顾,将那一切开始的征兆,称为了“焚天之变”。
……
此时,龙鲸船身处浩瀚星海。
甲板上的宴席依旧热火朝天,但望台处的美酒佳肴却一时遇冷。
“焚天之变的罪魁祸首、旧仙庭眼中的头号大逆……”
刘老大失神回味着马师匠的话,而老人则凝望着方亦、等待他作出回应。
方亦没有故作神秘,简简单单地开了口:
“有关天海客的传闻,向来都不多。马师匠提到的这两个说法,也确实最具代表性,虽然谈不上无的放矢,但打从流传之初就有些偏颇了……”
“‘焚天之变’的契机,在于天外玄材的降临,这或许和宛渠之民确有关联,但天外之物既然存在,就算没有宛渠之民的影响,也迟早会被发现。公正而言,天海客或许是寻找火焰、带回火焰的人;但滥用火焰的,始终是世间那些别有用心者;而会被烧毁的,也往往是那些不愿认识、接受火焰利害的陈腐之辈。”
“至于,所谓的‘头号大逆’,更多是源于旧仙庭一厢情愿的敌意……事实上,从古老的‘宛渠之民’、到后来的‘天海客’,我等志同道合之辈所在意看重的,始终唯有两点:‘不受拘束’、以及‘探索未知’。”
“前者,在旧仙庭眼中本非值得计较的罪孽,只不过曾经宛渠之民所掌握的力量,将这罪孽放大了而已;至于后者……我辈致力以求的,仅仅是穷尽天海的奥秘、抵达更遥远的星辰照耀之处罢了……”
方亦有些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尽管说得比较委婉,但归根结底,还是对于马师匠口中的认知做出了肯定——不论是引发焚天之变,还是被旧天庭看作大逆。
刘老大从这番话里听出的无奈意味,远远胜于其他……他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只觉得本是搅荡风云的气魄,却被这婆婆妈妈的辩解给妨碍了。
马师匠则认真点了点头,随后颇为感慨地开口道:“上古纪元,修真之道艰难无比、境界突破难于登天。旧仙庭格局固化,陈腐势力把持之下,后进者毫无翻身的机会;即便是旷古绝世的修真奇才,面对漫漫无期的大道长途,又如何能保证一帆风顺……若非焚天之火摧枯拉朽、烧尽旧世,高高在上的仙族又怎会想起:他们的先辈,也出自于那些在尘泥中打滚的人族。”
“不错!马师匠所言深得我心!”
刘老大慨然附和道,自是另一番意态,“我刘某人若生在其时,也定当豁出一切,誓要抬起泥脚、踩上云天。”
“两位的立场,倒是摆得很正……”
方亦耸了耸肩,略显敷衍地笑道,“总而言之,天海客的宗旨不涉权势纷争,但难免权势纷争。可能因此交集而产生的某些麻烦牵扯,您二位最好心里有数。如何规避,应该无需晚辈我再废话多说了吧?”
马师匠应允道:“老夫知晓该如何做。”
“我等的麻烦,你就不必操心了。”
刘老大却挥了下手、颇为冷硬地开口道,“倒是你、你们,该如何保证泄露身份的安全无碍?……若照你的说法,当真有其他天海客来寻求援助的话,就不怕拿出信物之后,被我和马师匠给出卖了?换作是你,就信得过素未蒙面之人?哪怕受过救命之恩,可人心险恶……恩将仇报的情况也不少见,你们该不会如此天真吧?还是说……呵、这就是为何天海客会销声匿迹的原因?”
虽然这番话说得难听,但里头的好意倒是遮掩不住,方亦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心底也泛出些温暖。
随后他稍稍端正神色,回答道:“刘老大的担心是对的,这种事根本保证不了,再多的约束之法都不行……所以,索性就由它去吧,背叛、出卖之类的可能,被欺骗落入陷阱的危险,就摆在那里好了,由需要寻求援助的天海客自己去验证判断。越是没有保障,越是能让人保持警醒,如果最终仍然做错了选择,那只能怪自己身为天海客的资质不够……嗯,这里说的资质,包括运气。”
马师匠眉头紧皱,而后又舒展开来,最终认同地点了点头。
“还有……”
方亦长吐了口气,再度开口、带着某种难辨的情绪道,“刘老大你最后那一句话,说得其实没错,天海客会销声匿迹的原因,确实就是因为天真。只不过……是愚公移山、精卫填海的那种天真。”
言语间,属于少年儿郎的明亮眼眸,一时灿若星辰,仿若要嵌入天海虚空之中。
甲板上的人群,巧合地出现了短暂的沉寂,忽如其来的万籁成空。
船工们面面相觑,为这喧嚣之中的突兀空档而觉得迷茫困惑,但很快便将其抛诸脑后,举杯相邀、继续嬉笑欢闹起来……
三人席间,刘老大沉吟良久,忽然目光炯炯地问道:“无论如何神秘莫测,这‘天海客’终究算是一个同道组织,却不知……是以何种标准、途径来接纳成员?”
“东家,你这……”马师匠皱了皱眉,目光似有劝阻。
方亦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阵刘老大,而后收敛笑意摇头道:“据我所知,‘天海客’只是个无谓的称呼,就像‘宛渠之民’一样,也许将来某个时候就换了新的……如果有一天,刘老大你真的能够成为‘天海客’的同行者,那你根本不需要问出这个问题,就会自己得出答案。”
刘老大挑眉审视方亦半晌,最后终于点头道:“我记下了。”
方亦说的是实话,尽管想到刘老大可能以为自己心怀戒备、不愿透露实情,但他也不在意,更懒得辩解,总不能为此赌咒发誓吧。
见没再有其他话题,方亦将面前的酒杯斟满,涮了下口中的食物残渣、一饮而尽,随后起身拍了拍圆鼓鼓的肚皮,压着饱嗝道:“若没其他事,我便回去休息了。”
刘老大和马师匠自然不会有意见,方亦今日确实劳神费力、理当颇为疲乏,便不作废话挽留,任由他离席去了,只以目光相送——
年轻的身影,以散漫的姿态穿过甲板,被船工们盛情邀请劝酒,也不推拒,爽快豪饮了一大碗浊酒,还跟着唱了两句俚语歌谣,这才挥手道别、继续往鲸腹的阶梯走去。
看着那消失在阶梯处的背影,刘老大和马师匠不约而同地想起,当日方亦刚刚登上龙鲸船的景象……
然而,在经历了今日这番生死危局后,那背影竟然觉察不出有什么分别……
刘老大手中的酒壶举了又放,望向老人问道:“马师匠作何感想?”
马师匠苦笑摇头:“感想良多,却不知从何说起……东家此问,可有所指?”
刘老大摩挲酒壶良久,终于长叹一声:“那两样回报之事虽非易与,但如何施行、能否完成,却并无讲究,便是拖沓敷衍也……然而,看不出丝毫以退为进的意思,只怕你我是否尽心而为,根本不在那小子眼中。我刘某人自问设身处地,绝对无法如此豁达,但那小子可有可无的态度,也实在可恨、可恼。”
马师匠点头赞同,又沉吟道:“青崖山院仙徒、天海客……坦诚若此,除了有恃无恐,更可能是:无所牵绊、无可胁迫……所谓的‘不受拘束’,想来非止‘不愿’,而是‘不忧’,更是‘不惧’也……斩断凡尘,便意在于此。啧,世间竟有真仙人,莫过于此般风流。”
“罢了,多想无益。你我既已允诺,自当竭尽全力,只是……”
刘老大咬牙切齿,捶桌愤慨道,“哼!恩情所偿,岂能止于此子随性之言。”
“东家所言极是。”
马师匠点了点头,附和道,“来日方长,终有将此‘折辱’奉还的一天。”
两人对望一眼,举杯相邀、大笑痛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