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肆里的人群皆心生颤栗,转头向入口方向望去,紧张地聆听等候着。
大堂中一些明显透着形迹可疑的家伙,更是流露出惊骇不安的忧惧之情来,心潮起伏之激烈外显于表面,似乎比此前惊觉兽群异动之时更加难以抑制。
也难怪,坐落在这等山野之地的兽笼栖所,既无各种便利,又无独好的风景,来此歇息的必要性实在不高,随便找个荫庇干爽处对付一下也相差仿佛。
这栖所之所以能够长年保持底限人流,唯一依仗的好处却也是偏僻,能给那些不愿太过曝露行藏的浪客旅者些许人味,而这人味又丝毫不多。
可眼下,外头显然是被兵阵给围了,对于这些或是怀里揣着见不得光事物、或是自身就见不得光的家伙而言,那感觉跟霉斑被置于烈日下暴晒般煎熬。
几息之后——
栖所食肆的入口木门遭受巨力轰然冲撞,但两扇门页却十分克制地脱落、掉在就近的地上,显见来人对力量和技艺的精准控制。
紧接着,两队人马跨过门页,像是精密的构件般交错推进而来。
从门外投入的日光一时竟被截断,令食肆内陷入昏暗冷寂。
只见这些闯入者,皆身穿一套利落干练的制式天青鱼鳞甲,左前臂扣着一面刺棱龟纹片手盾,两把无锋的长锏插在小腿外侧,背上挂有一架四臂双弦的轻弩,弩箭袋则斜挎在后腰位置。
“是州府青胄军……那些、该是破法弩……”
有人呢喃低语道,以借此舒缓阻滞于胸中的气息。
“青胄军来这种穷乡僻壤做什么?该不是……”
“近来有什么凶徒作恶么,居然要出动这等数量的青胄精锐……”
议论声中,方亦瞥了季逊一眼,嘴唇动作几乎不显地问道:“大叔……该不会是你惹来的麻烦吧?那玩艺儿的来路……”
“……照理说,不该……”
季逊低声否认道,但那蹙眉犹疑的模样很难让人信服。
方亦“呵呵”笑了两声,低头仔细打理起身上衣袍前襟处、那雷暴符箓炸开时被泼染上的“色香味俱全大杂烩”……
大堂入口处。
待两队青胄兵士携着风霜之势将整个食肆大堂分流合围完毕,不紧不慢的剑鞘佩环敲击声中,一名胸挂黄铜镜、头戴银翎盔的年轻将领缓缓步入。
“好年轻的骠骑校尉……”
对天南军制稍有熟悉的人,都不免发出如此惊叹。
天南军队历来只重战功、不重境界,再如何天资卓绝的青年才俊,也难以只凭借修真天赋来获取军衔品级,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地积累晋升,半点取巧的机会也没有。
通常而言,想要从一介步卒升到校尉,少说也得十年……
但看眼前这年轻将领的岁数,却不过二十出头,便算是十五从军,也只有七年的军伍生涯,如何能积攒下这般武功?
更何况,青胄军在终南天域之中,乃是数一数二的精锐建制,军衔阶级独立区别于其他军伍;但凡青胄军麾下将士,即便是最低级的甲兵也配备有破法弩,而在其他建制的军队之中,哪怕是副参将级别,也未必能配得一张破法弩——青胄军的优越可见一斑。
能在如此强军里脱颖而出,难不成……
这年轻将领带队闯入过北巫天域腹地,斩除了什么凶煞大妖?
这般思虑惊疑中,众人望向这年轻校尉的目光里,都不免多了几分敬畏之情。
只见那恍如刀削的脸庞棱角分明,虽然没有想象中那种壮年将军的粗犷威严,却也透着清晰的肃杀之意,令人有如直面刀钺锋芒,不敢逼视。
“青胄军烈风卫搜捕潜伏妖逆,事关重大,望诸位全力配合。”
层层鳞甲寒光衬托中,那年轻校尉眼神冷冽地扫过场间,而后抖开厚重的披风、在邻近入口的一张桌旁坐下,仿如横刀立马的姿态,给人骄横却并不跋扈的感觉——
“若有妨碍延误之举……视如敌族奸细论处!勿谓言之不预。”
声如锋镝、凌厉逼人,令此间众人一时惶然。
所谓妖逆,指的是不在天域仙府管制之内的妖族,其所指的对象,威胁可大可小。
通常而言,大多是那些被玩虐致残的妖奴,受到主家厌弃,又没人愿意接手为其上缴赋税、延续户籍旌卷。这类妖奴若没有及时主动向州郡之地的仙府报备、并接受仙府发配的劳务来取得新的凭证,那就会被归为妖逆,但往往也只不过是些为了逃避苛刻发配、而流亡荒野山林的胆怯货色,还不如山林间凶性较强的兽类更值得警惕,靠那些围猎取乐的世家子弟就能“收拾”妥当。
然而,若往另一个极端计较……
少数从北巫天域潜匿而来的妖族探子细作,则是不折不扣的重大罪徒,其可能造成的破坏绝对不容轻忽,以往也多有类似先例,譬如——
在大约二十年前,就发生过一例造成惨烈后果的妖逆之祸。
当时一名妖族探子成功窃取了某个宗门的法阵秘令,不仅借此摧毁了该宗门的山门腹地,还唆使被该宗门奴役的妖仆夺取到一艘星海斗舰,让它们以自杀式袭击炸毁了当地的整座港口,以帮助自己转移视线、争取时间。
最终,这名妖族探子成功脱离追捕,带着该宗门的大量秘法技艺返回了北巫天域。
这件事在彼时可谓震动四方天域,在终南天域人族的脸上狠狠踩落一脚。
更别说,那名妖族探子所窃夺的技艺秘法,在相当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后来终南天域对北巫天域的局部压制失利,影响不可谓不重大深远。
回到眼下,能够引来青胄军出动如此排场,那正被追捕的目标妖逆,十有九是属于第二种类型,而且很可能已经得手了些要紧的收获,正在设法外逃。
假如想得夸张一些,没准会影响人妖两域局势、乃至关乎一方存亡兴衰!
如此思量之后,这栖所食肆大堂内的众人自然不敢有半点怠慢,纷纷出言表态愿意全力合作,一时倒显得与对方人强马壮、手持兵杀之器毫无关系。
“这位小将军放心,既然事涉妖逆,往大了说,这是关乎我人族存亡的要务。我等同为人族,自然责无旁贷,怎会不全力配合。”
“说的是,妖族虽气数已尽、被迫困守北方天域,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不错,要我说……东蓬莱的那些因循守旧之辈不足为虑,反倒是这妖族,近百年来屡屡听闻有奇才人物出世,恐怕假以时日,远非肘腋之患可以形容。”
可惜的是,这些充满热忱的言辞并没有获得回应。
那年轻校尉只说了进门后的那两句话,之后便不再开口,而其麾下的兵士更是一言不发地端着刀枪盾弩将人群切开,逐个开始搜身排查。
如此淡漠无视的态度,让此间众人的热脸像是贴到了粗糙铁甲,又冷又硬,蹭得生疼,却只能赔着笑脸、敢怒不敢言。
甚至于在搜查之际,那些青胄军兵士言行粗鲁蛮横、丝毫不留情面余地,也只引来了三两句不痛不痒的提醒建言,更是在破法弩架设的箭矢冷锋上撞得粉碎。
尽管身处这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而且对方没有丝毫遮掩的意图,但此间还是有人试图打捞一些脸面,想要营造出某种委曲求全……不,应该是心怀大义,与终南天域休戚与共的高风亮节——
“咳……诸位瞧见了么,这等刚硬沉稳的面貌,难怪是我终南天域的精锐强兵。”
“然也然也。毕竟这兹事体大、事急从权,我等也不该在意些许冒犯……”
只不过……
几名兵士围过去,将弩臂朝说话那两人腰间一撞,喝骂道:“别在那聒噪啰嗦,让你们把身上的芥环都交出来,没听到么?”
如此呵斥一般的言语当头砸下,那两人脸上的云淡风轻笑意顿时僵化,变作一阵青、一阵白,随即更是涌起满满的屈辱恼恨之色,身子也如同筛糠一样抖动起来,咬牙凝目的神态几乎让人以为他们就要展露宁折不弯的硬气。
然而,当周围四五架破法弩警惕地举起、发出机括咬合拉弦之声,这两人终究还是低下了头颅,服从地褪下腰间的芥环交出,好在旁人倒也没有恶意地吐露讥笑之声。
离负责检查的几名兵士仍有些差距的位置——
季逊面色间带着无法遮掩的凝重,紧紧握着侄子的手臂,像是把持着一把利器,正犹疑是否要亮剑出鞘;而在他旁边,方亦自然没有忽略这些细节,不禁皱眉龇牙、颇为怨恼地思虑着什么。
无形之中,像是有一条弓弦被渐渐拉紧,不知何时会放出利箭、或是崩断……
门口处,一名旗官忽然快步走入,来到那校尉面前汇报道:
“头儿,这兽笼栖所的掌柜相当配合,弟兄们已经顺利接管了各处法阵机关,暂时没有发现异常。据那掌柜所说,先前引起我们骑兽失控的状况,在此处也有出现,而且动静更加显著,没准就是源头所在。不过,他们也一头雾水,正试图找出根由。”
“还有,按……按头儿你吩咐的,除了症状较重的那批骑兽外,其他的都没解鞍,暂时只做了简单的梳洗清理。不过……补充食水之后,不少骑兽上吐下泻的情况,还是没有得到缓解。好在我们这些儿郎的体格都够精悍,看起来没有伤及根本,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碍,略作休整后,应该还能再继续行军。”
“只是,终究有些勉强,弟兄们都心疼。”那旗官凑近补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