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校尉耐心听完属下旗官所述，看不出情绪变化，像是默背书文般吩咐道：

“点算物资补给，不足的部分，向这处栖所的掌柜临时征用。令鹰眼队放出哨鹰，监控好这片山林区域。其余弟兄分批休息，但不许放松警惕，只脱半甲，保持临敌状态，随时出发。”

“这……”

那旗官愣了愣，忍不住道，“头儿，我实在是不明白。那名妖逆已经暴露，自有关卡搜检、缉拿等着它，我们何需如此……”

“照做。”校尉冷声打断，挥手示意对方退下。

旗官面容一肃，端正姿态应诺之后，快步离去。

这番交流虽然十分简短，却透露出了许多信息，令食肆中暗自凝神偷听的众人不免面面相觑，低声私语议论起来——

“……接管整座栖所，如此说来，还远不止眼前这一队人马……”

“……可这么多青胄精锐，追捕的好像就只是区区一名妖逆？”

“听起来……似乎费了大劲，还没讨到好？对方该是什么来头……”

纷扰的杂音像是一群蚊蝇在嗡嗡作响，四下那些兵士察觉到这种令人烦闷的氛围，脸上的神色又更加冷硬了几分，瞪视人群的目光中不免多出凌厉气机，犹如刀锋触面。

然而，仙府军虽历来飞扬跋扈，行事却也须得依从律令法度，要拿捏人之前至少得杜撰安排个抗拒违逆的名头。先前那两人算是不幸撞到了刀尖，可这会大伙都已经唯唯诺诺、遵令而行，丝毫不敢有所怠慢，总不能再无端封堵住悠悠众口。

毕竟，真正掌握住终南天域命脉的，还是各大世家宗门。将民众欺压至噤若寒蝉、只能道路以目的程度，那是豪门大派的纨绔子弟才能干出来的事情。

若在最初，州府及其辖下的军队由世家宗门在背后扶持，仅仅是为了形式而组建的那个阶段，或许州府兵士对普通平民与底层修者的威压逼迫还可以更肆无忌惮些；但经过近百年的磨砺变革，几度抓住契机发展扩建，呈现大势渐起、自成一脉的迹象后，眼下的终南各州仙府，反而面临着来自世家宗门越来越多的掣肘和敲打。

为了维持还算过得去的民声，不至于拉低到和世家宗门一致的水平线上，而今的州府军也在不断改善风气、尝试着脱离曾经那种骄横的面貌，以争取到更多的中下层民意。尽管进展始终不明显，但奈何世家宗门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加不堪……

总而言之，事不能做绝。对于萦绕在背后的这些窃窃之语，青胄军兵士固然可以喝斥禁绝，但那就显得跋扈的尺度太过了。

何况，越是热衷于议论是非者，本身便是是非人。

若连这点余地都不给他们留下，一旦这些家伙实在找不出可以自我劝慰的说辞，为了面子、也是真有可能闹出些难以收拾的乱局的。

尤其是那俩不久前才遭受过喝骂的，那会他们还可以说服自己是一时犯了蠢，吹捧找错了时机、怨不得别人，倘若眼下由他们从这非议中找补些愉悦，那便算是做了一番宣泄，免除了后患；但若还要再予以打压，那他们胸中怨怒的火苗，十有九要烧成玉石俱焚的怒焰。

这里头藏着的斟酌计较，是人族上下于千百年间积攒的圆滑默契，倒也无须多少思考便能轻易达成共识。

于是乎，兵士们的不悦怒视间，人群里的小声非议却还是无法杜绝，只不过保持着微妙的模糊音量，不增长到明目张胆的程度。

方亦轻叹了口气，以杯盏遮掩口唇，将话语藏到了此间嘈杂之中——

“别惹麻烦，袋子给我吧。”

季逊听到方亦的话语飘入耳中，惊疑不定地回望过去，心中思绪电转，却抓不住一丝合理的解释，不禁犹豫道：“你……”

“别啰嗦了，趁还来得及。由我拿着，怎么都比从你们身上被搜出来强。”方亦嘴唇的动作微不可见，但眉宇之间透着烦躁催促之意。

季逊若有所悟，眼神闪烁不定：“……你看出来了？”

方亦被这等婆婆妈妈的反应闹得肝火大冒，几乎就想要拂袖甩手、任由他去死，但好在季逊终于“迷途知返”，将那鳞皮袋子放上桌面、轻巧一推，借着酒菜碗碟的遮挡，朝他无声滑了过来。

眼角余光扫过场中，方亦装作打理衣物，抚落的衣袖做出一瞬遮掩，再移开时，那龙鳞皮制的袋子已然消失，只有他腰间的芥环闪过一道微弱的亮泽。

负责搜检的兵士将查验完毕的人往旁边一推，正要冲着这边的方亦三人靠过来。

季逊深深看了方亦一眼，先一步领着虎头儿起身离桌、迎了上去，将自己和侄儿的两份凭证，以及身上一枚品质不高的芥环递了出去。

与此同时，就见他恭顺地将双手摊开展露，虎头儿在他示意下也同样照做。

搜检的兵士迷惑地皱了皱眉，不理解这叔侄二人如此透着谦卑的举动出于何意，看起来显得有点多余，但当他探查过那两份凭证后——

“兽魂力士？！”

那兵士竟猛退一步，躬身摆出戒备的架势，在他旁边的另外几名同伴也应激而动，迅速端起手中的弩机，将锋锐的冷光刺了过来。

季逊眼底掠过一片阴霾，但保持着的姿势没有丝毫动摇，也并未出声说些什么。

然而，叔侄二人的沉默和温顺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不仅那些负责搜查的兵士没有收起警惕的架势，围在四下的青胄军也都转换成了临敌阵势。

至于其余众人投来的目光，则像是在注视两只暂时收起爪子、却没有牢笼枷锁囚禁束缚的猛兽，毫不掩饰对他们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忧惧——

“兽魂力士，当真说的是兽魂力士么？那些外道杂碎造的孽莫非还没根除？”

“那中年人看着不像，该是他身边的年轻壮汉吧？隐约可见狰狞之相……”

“禁制稳妥么？万一出了纰漏，那东西凶性大发可就糟了……”

“什么来路，怎么带着这等泯灭人性的玩意！居然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动？”

一时间，无数带着不善的言语翻涌着挤压而来，好似挂满铁蒺藜的罗网罩下。

虎头儿虽心智痴愚，知觉却更敏锐，被四下投来的尖锐视线所刺激，不禁弓起身子、绷紧四肢，低沉的嘶吼声从龇起的牙关之间渗透而出。

季逊皱了皱眉，喉咙处也开始颤动，以相似的兽吼之音对他进行着呵斥、压制，但如此的表现却令围观一众更加惊惧不安——

“瞧见了吗？那是在效仿狂兽之声进行驱使啊……”

“真是有违天理人伦的左道孽行！可憎可怖！”

“那些青胄军还在等什么？要我说，就该当场射杀，也算予以解脱了！”

人群间传出的声浪更响，躁动不安的气息起伏难平，倒让青胄军的戒备更严，破法弩机括咬弦的声音接连响动，提防着有人借故发挥、扰乱局势。

原本坐在靠门附近桌旁的那名年轻校尉，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起身踱步过来。

“看你一身装束，还有那控兽技艺，想必是名牙鞭户……”

那校尉瞥了季逊一眼，视线又落到虎头儿身上，神情冷冽地问道，“这是你代为调教的奴货？”

“噌噌噌”一阵脆响。

却是季逊听到问话后，那一瞬无法克制的怒火杀意外泄，激起了青胄军中无数破法弩半扣扳机的声音；

但那年轻校尉颇有将帅之风，处变不惊地抬手做出示意，令麾下兵士引而不发，这边则以灼灼目光督促季逊作答。

“回大人的话……”

季逊面颊皮肉微颤，咬牙道，“这是小人的亲侄儿。虽确有兽魂附身寄宿，但与那些、那些为厮杀而炮制的狂奴……决然不同。”

年轻校尉来回打量两眼，声沉若铁淡漠道：“是否不同，非你一人说了算数。兽魂力士威胁巨大，一旦凶性大发、横行肆虐，其后果你也承担不起。该有的禁制绝不能轻忽，所要取得的仙府旌卷也必须齐备，你可有清楚遵守？”

季逊努力平复神情气息，隐含愠怒地答道：“我叔侄二人历来奉守各州律令，每到一处都必向州府交割旌卷凭证，获取通行准允。至于相关禁制……”

他朝侄儿示意一眼，就见虎头儿顺从地褪下上身衣物，露出内嵌在双腕以及琵琶骨处的环状枷具，上面符文交错，好似丛生的荆棘，随着季逊手势的激发牵引而脉动发光。

那校尉颔首认可，又招手从部下处接过季逊叔侄的凭证，亲自进行查验。

而后，检查芥环内事物的兵士也在他眼神问询下，给出确认道：“没有可疑之物。”

不知是否方亦的错觉，在确认了季逊叔侄未有不妥后，那年轻校尉的脸色似乎变得温和许多，甚至隐隐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而当他再度开口时，所说的话让场间众人都有些迷惑讶异——

“你们可以走了。”

那校尉目光闪烁地扫了两人一眼，转身向手下的兵士吩咐道，“让外面的弟兄放行。”

虽然言辞之间充满冷漠生硬，但这种处理隐隐透出为季逊叔侄二人着想的感觉——

虎头儿兽魂力士的身份暴露，继续留在此地，难免饱受歧视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