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大人。”
季逊口上如此说道,但神色间却反而更添警惕。
照常理而言,若是可以的话,这叔侄俩必然更愿意尽快脱身、远离人群才是。
然而,季逊心怀畏怯,忧惧对方这是顾忌波及无辜,打算诓骗自己叔侄二人去到野外无人处,再行缉拿迫害。
至于由头所在,或许正是要拿他们顶替那潜逃的妖逆来充数。
如此犹疑之间,季逊的脚步自然好似灌注铁水、满是迟滞,而他脑中天人交战,挟持眼前这校尉来脱身的念头摇曳滋生,不免松懈了对虎头儿的照看。
却没想到,向来亦步亦趋跟随他的侄儿,这一次不仅没有紧跟在他身后,更是回头走向方亦,从怀里摸索出一枚粗粝打磨过的兽牙递了过去。
那兽牙被捏在虎头儿的手上,他也不说话,就只把手伸在方亦鼻子底下。
方亦和季逊短暂错愕、交换眼神之后,心中都大抵有所明悟:这十有九,应是虎头儿临走想起,为之前那些肉所给出的回馈。
很难说清,两者中谁对这意外变化更觉得百感交集,但关键在于,他们都无法否认……虎头儿突然闹的这一出,所带来的后果偏向于不利的局面——
从众人此前的态度可知:“兽魂力士”受到的异样看待,比当真犯下重罪、而被黥面的罪徒更甚。偏偏这青胄军为搜捕妖逆而来,此前言谈之间,隐隐将麒麟碎骨所引起的兽群异常与那潜逃的妖逆做出联系。
如果从叔侄二人身上搜出碎骨、重现异状,因那虎头儿的身份,十有九会采取“宁杀错、不放过”的稳妥举措,并且丝毫不必有所顾忌。
毕竟,“兽魂力士”这个名字牵扯着累累血债,乃是在曾经妖族大乱期间,那些丧心病狂、与妖族勾结联合的终南左道宗派所炮制出来的罪孽之物。
这类在神魂之中植入兽念的狂奴,明明只是人与兽的粗暴杂糅,却不知为何,所激发出的力量并非两者叠加那么简单,而是显露远远超越融合前任何一方数倍的恐怖姿态。
凭借兽魂力士的威慑,左道宗派曾经一度镇压整个终南天域。
期间,此类左道宗派沉醉于兽魂人身强大如斯的未解之秘、以为找到造物原始之钥,更是进一步展开了诸多有违人伦的炼制尝试,令终南天域几乎沦为“畜生道”般的凄惨炼狱。
若非最终关头,兽魂力士同样脱离了那些左道宗派的掌控,造成致命的反戈一击……将会降临在终南天域人族身上的可怕命运,再多笔墨想必也不能够形容万一。
总而言之,“兽魂力士”在人族、尤其是终南天域人族的眼中,所勾起的乃是最不愿回首的惨痛记忆,充斥着践踏人族尊严的苦难。
而当此类苦难是由同族所施加的时候,其可憎可恨就更加让人难以释怀。
回到此间,对“兽魂力士”的炼制原型——“妖种”,都有着清晰认知的方亦,自然是提前觉察了季逊叔侄二人的身份。即便不能做出十分肯定,但至少也能判断出他们有所为难、不宜被青胄军搜出任何可能被当作“罪证”之物。
方亦将那麒麟碎骨收入自己芥环之内,为的就是替季逊叔侄进行遮掩。
即便被青胄军搜查出来,那以他“青崖山院仙徒”的身份来历,后果也绝不会太过严重,有很大余地去解释清楚个中“误会”。
季逊自然也是想到这一点,所以才予以信赖和托付,欠下这天大的人情。
事情恶化的底限原本至多如此,如果没有虎头儿那出乎众人意料的举动……
季逊叔侄与方亦有所牵扯,关于这一点,当下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想要再作遮掩已然来不及了,而这一点所导致的真正麻烦之处在于:
眼下如果从方亦身上搜出些不妥之物,季逊叔侄二人休想撇干净关系,甚至于,方亦也不得不受到“兽魂力士”这一身份的牵连。
这就好像,有一碗酒和一碗水分开摆在那,而那将惹来嫌疑的麒麟碎骨是一瓶醋。
原本方亦算是那碗水,整瓶醋倒下去也顶多落个难喝罢了,靠着添水稀释还有救……可如今,因着虎头儿的无意之举,倒把那碗酒也掺了进来,如此一来,不论酒还是水自然都没有好下场。
唯一值得庆幸、或者说算得上可破局的疏漏之处是:此间旁人对于虎头儿的举动满头雾水,甚至不少人心怀偏见地以为这是虎头儿在做出威胁——那打磨过的兽牙比手指略长,钩状的尖端倒和利器无差。
“恩?”
那年轻校尉回转过来,眯眼在季逊叔侄和方亦之间往返打量。
方亦对恍如那刀剑的审视目光视若无睹,而神色严肃真挚地望向虎头儿,郑重伸手、就要去接下那枚意义不凡的兽牙。
然而,季逊在旁面色几经变幻之后,终于目露决意,抢步过来、伸手将虎头儿持握兽牙的手拿捏住了,同时口中对其呵斥道:
“别胡闹!就算这小哥拿了我们的东西,但叔父我自有分寸,何须你来多事。”
虎头儿不明所以地看着叔父,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被熟悉而严厉的目光一阻,只得怯生生地退到了季逊身后。
方亦目光微滞,皱了皱眉,若有所悟道:“大叔,你没必要……”
但季逊显然做了某种决断,冷厉地拔高声调打断道:“小兄弟!我这侄儿心智有碍,冒犯了。只不过,你我的事,确实还是了断清楚为好!”
“呃——大叔,你别节外生枝好吧。”
方亦想透关节,哭笑不得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
季逊不为所动,决意道:“既然你说知道我所想,那就干脆点,把东西还回来吧。”
“我说,大叔你这人怎么就一根筋呢?”方亦烦躁不已地捏着额角。
季逊也有些焦急,正待继续施压,催促方亦听劝、交出麒麟碎骨,好撇清关系。
“你们当本校尉是摆设么?”
却听那年轻校尉在旁不悦地冷哼一声,语调严厉地插言道,“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私怨纠葛,但若是继续在这聒噪,等若妨碍军务,休怪我不客气。”
季逊似乎对这话早有预料,忙谦卑回话道:“还请大人宽恕,小人绝无不敬之意,只是此事干系颇大,甚至关乎我侄儿的性命……”
他说话间暗暗向方亦递了个示意配合的眼色,方亦则回了个无语的白眼。
“哦?人命关天……”
那年轻校尉扬了下眉角,手指在腰间长剑敲了敲,“好,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年轻校尉说着,朝身后那几名负责搜检的兵士示意,令他们继续去应付其余人等,而自己则就近在一张桌子旁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季逊、虎头儿以及方亦三人:
“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季逊深吸一口气,瞥了眼对方身后只剩两名的贴身近卫,将匆忙杜撰好的说辞道出:
“不敢欺瞒大人,小人近来寻获一样奇异珍宝,此前偶然相谈,发觉这位小哥颇有博学见地,适才正将那珍宝展示给他,想要讨教个中玄妙。不料正当品鉴之际,被大人军势所慑,品鉴未果便不了了之。眼下那珍宝奇物却是仍在这位小哥手中,看他的模样,竟无归还之意……”
“咳——大叔,饭可以乱吃,话可别乱说啊。你……”方亦挑眉打断道,正要接话。
结果那边季逊作出一副愤慨姿态,又将话头抢了回去:“方小哥!那件珍宝季某得来不易,你不要以为利用在下对侄儿身份的顾虑,就能将它据为己有。”
“哦?听起来……”
年轻校尉背起一只手,带着凌厉诘问道,“那所谓的奇异珍宝,有什么见不得光之处?以致于,你此前甚至犹疑是否应该明目张胆地讨要回来?”
季逊咬牙道:“回大人的话,确实如此。我思来想去,实在不愿将所获珍宝白白便宜了旁人,宁可被州府追究瞒报珍奇古物的罪责。”
“他说的可是真的?”
年轻校尉转向方亦,放出威压道,“我劝你最好实话实说,总不至于……你身上恰好带着未在州府登册录籍的珍奇古物,而又恰好被他们得知吧?”
季逊小心地窥视了年轻校尉一眼,对他话语中隐约可见的偏向维护着实感到意外。
方亦扶了扶额头,只觉得心中疲累。
所谓“瞒报珍奇古物”之罪,说起来倒不重,是终南天域仙府为了探究解析古纪元时期的宝具、奇物,而制订的一项律令:
但凡有人寻获与上个纪元、尤其是与旧仙庭有关之物,须带去当地州府、交予专门的鉴师检验。若是最后品鉴所得的品级不高、重要性不大,那照理会在记录后归还给寻获之人,但若是品鉴之后,州府仙师认为该物有助于揭开古纪元隐秘、或破解旧仙庭独有玄法,需要收缴充公,则也会给予“合适”的补偿。
如此这般管制仙器宝具的律令,自然历来不得人心。虽也有一些如防范、杜绝杀人夺宝的作用,却终究是让许多修者觉得底牌暴露,更别说州府品鉴时难以避免的猫腻。
因此,除非是迫不得已,大部分修者寻获珍奇古宝之后,是绝不会主动交予州府录籍的;而为免强制过度引起反弹,仙府通常也只会对瞒报者给予算不上严厉的惩戒,其后补上流程便是。
这会季逊突然编造出如此一个说法,目的倒也很容易弄懂。
他是思虑之后,不想把方亦拖下水溺死,要将此事重新导回正轨、独力担起那麒麟碎骨招来的后果。
造的什么孽,惹上这等破事……方亦心中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