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院的某个后山道场,周遭古龄老木环绕,溪流隐于其间,四下有虫鸣鸟唱之声彰显生机,天光投照在嵌入石崖的一方三丈长宽的玉壁上,放出氤氲光泽,明亮却不刺眼。
道场内并无规整的桌案座椅之物,平日仙师授业的时候,众人也都是效仿山人隐士露天席地,以求道法自然、通悟生息。
方亦来到的时候,场间已经聚集了好些同窗,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堆闲聊谈天。
他靠近的动静没有引起什么特别的反馈,许多人只是感应到气机、习惯性地抬头察看一眼,见是个生疏的面孔便又将注意力转回原来的地方。
一个修真师门人数往往近百,存在彼此同窗却形同陌路的状况丝毫不足为奇。
修行向来重感悟,故而避开人烟、物我两忘的作风,对修真者来说稀松平常。院中的教长、仙师也从不计较门下仙徒是否缺席,甚至有些仙师自身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典范。
连师长授课都时常趁兴而为、规律难明的情况下,各自修炼作息又有不同的仙徒,彼此相见不相识也就容易理解了。
当然,若有心想要与师门同窗结识、和睦相处,却也一点都不困难。
修真院对仙师有一些必要的指标与监督,以确保他们完成基本的授业义务;大多仙徒不愿错过知名仙师的传道解惑,总会有相聚相识的机会。此外,仙徒之间也往往会自发形成一些志同道合、互助同修的朋社,属于更进一步加深交流的途径。更有其他如传统佳节、山院考校等等繁多名目的群体活动,总能为众仙徒牵线搭桥。
总而言之,性情乖僻的家伙哪里都有,但在修真院中也算不上常态。
只可惜……方亦就属于这算不上常态的少数,根本没多少人认得。
往日里,他既不与众人一同听课,也不加入任何朋社,更不参与那些能加深情谊的同窗厮混。因着时常销声匿迹的状况,被传作是热衷于闭门苦修的坚定向道之辈——这自然是他三年间都在频繁奔赴金刚天域收集材料、打造螺舟所致。
估摸了下时辰,方亦后悔还是来早了些,都怨李瑶儿那小贱人!
百无聊赖之下,他选了个就近的小团体靠了过去,打算借着他们的谈天解解闷。他自认为性情并无瑕疵,理当能与师门同窗相处和睦,也不怕因生疏而引起对方不快。
此时方亦插足的小团体里,几位同窗看起来便无一对他表露出嫌隙或异样神情,当然也有可能是还没有注意到混进来个陌生的家伙。
而这几位正议论的,倒不是什么新鲜话题——
“唉……回想这些年的‘问道之试’,确是屡屡显露变革态势。可谁能料到居然就这么凑巧,叫我等这一届给撞上了落实的时候,真是无妄之灾啊。”一人哀叹道。
“谁说不是呢,可又能去向谁讲理。若不是因为这,近些时日里也不至于那么多人心神不宁、狂躁不安了。”另一位接口附和着。
第三人倒是光棍,无所谓道:“要我说,管它章程变不变,只要一视同仁就无妨。”
又有一人顺嘴打趣道:“有道理。据我所知,不少平日里艺业表现优异者,都觉得此次考核被新规乱了阵脚。你我几人却没什么阵脚可乱,没准还得了便宜呢,哈哈哈。”
这话说得开朗活泼,就连方亦也被逗乐、一同哄笑了阵。
而在他旁边之人颇为浮夸,难以自持地伸手搭在方亦肩膀上、笑得前俯后仰,方亦帮扶几下后自然引起了注意。
那人缓下气息后、便带着引见之意问道:“这位兄台有些眼生,不知尊名是?”
方亦谦和拱手、向着此间众人推了一圈:“在下方亦。适才经过之际,不巧受诸位的话题吸引,过来凑个热闹。幸会了。”
令他意外的是:在自己报出名字后,这几人出现明显的愣怔、讶异之色,而后又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拱手见礼。
“原来是方兄,实在难得一见啊!幸会幸会。”
“方兄大名,我等仰慕已久,今朝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是啊,多亏今日放榜,才能得此良机、一睹真容。”
不知为何,这些人的反应看起来有些过度,类似的恭维言语不断,甚至听多了还隐约能品出那么一丝绵里藏针的味道……
方亦猜不透个中内情,甚至难以确定是否错觉,终究只能拱手不停、谦辞不止。
好一会后,总算有人转移话题问道:“方兄,不知你对此届考核新规如何看待?”
方亦并非谨小慎微之人,将那些捕风捉影的感觉抛到一旁、沉吟片刻后直言道:“我以为其他章程变化都不算什么,唯独将同类的几门考核并在一块计时,影响重大且深远……”
他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以往各门考核限定一个时辰,选择炼制展示的作品自然不能太过复杂耗时,符合条件的品类相对较少,虽有益于应试准备,但对想要尽施所长的仙徒而言,更多的算是局限束缚。”
“以造化三门为例,假若有一名仙徒在丹、器、符各项的才能艺业,分别计为:五、七、九筹。以往限定一个时辰的情况下,其所发挥出的成果极可能是:五、六、六筹。”
“然而在新的章程中,三门考核合计限定为三个时辰,该名仙徒所发挥出的成果便可以是三、五、九筹,或是一、七、九筹。”
“若考虑得极致一些,或许他那三门考核的炼制品能够相辅相成,从而得以彻底发挥自身五、七、九筹的才能,乃至……更多。”
最后,方亦总结道:“因而在我看来,虽然新规初次落实、容易让人乱了分寸,但实际上只要筹划安排得当,绝非全无益处。”
他说完扫了一眼几位同窗,却见他们眉间有些涣散呆滞、似乎是没料到自己居然会这么正经地作一番长篇剖析。
方亦微感尴尬,正打算添几句纯粹的观感说辞以作弥补——
旁边忽有个带着浮夸张扬的嗓音介入,高声评论道:“发人深省啊!不愧是我青崖山院本届最受赞誉的天才。”
不单是方亦和这边几位同窗,场间许多人的注意都被那声音吸引了过来。
只见说话的是一个颇显富贵气的公子哥,此时被诸多目光关注却不以为意,继续高谈阔论道:“正如方兄所言!不才在下也以为,此次‘问道之试’的章程改革,对于天资底蕴厚重者有益无害,反而给予了更充足的发挥余地。呵,会有所抱怨者,根本就是滥竽充数之辈!”
这公子哥言语之间有些旁若无人,惹来许多不满目光,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打算——
“……以往时候,那些才能平庸之辈依靠刻苦练习、专注投入耗时少于一个时辰的炼制品,在真正有天资者所展露才能受限的情况下,或可制造假象、拉近天分的差距。然而从今以后,这些人再也无法继续靠这法子蒙混,骗取世家宗门的招揽!”
此番言语或许没有特指针对,但却仍旧颇为扎心。只因说话之人的身份,乃是井宿星区掌握一方矿铁命脉的根深世家大族——刘氏的少公子刘允。
场间众人不禁猜度,这位刘家大少口中的说辞,是否代表着世家宗门的态度?
问道之试的题名对大部分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份装点门面的拜帖,最终的目标是借此吸引世家宗门的关注乃至招揽,获得令人艳羡的资源供应。
若世家宗门纳贤的方针有变,那可不是小事。
只不过,就算门槛再严苛,也就是千军万马争过的独木桥更窄些罢了。这刘允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好像在场的全是只能钻空子的庸才似的……聚焦过去的目光都有些不善。
但刘允没有去理会旁人的反应,只目光灼灼地看着方亦道:“不过,方兄显然早已看得透彻……关于本届考核,必定是胸有成竹、尽展才学,要将鹿寻州府、乃至井宿星区的‘状元’收入囊中了吧?”
就像这位刘公子对待方亦和对待其他人的态度有别一样,方亦从他那里获得的感觉也和其他人的气恼和忧虑不同——方亦的感觉是头痛,无比头痛!
刘允恰好是师门同窗中、少数和方亦切实打过交道的那批人之一。
这批人的特点是:属于某些世家宗门的子弟,且费心招揽过方亦,像李瑶儿以及她口中提过的庞玉瑾、宁小岚都包含在内。只不过,其中某些人因为性别的缘故,和方亦的接触得以更进一步,乃至于最后吃了亏……
但即便是在没有吃亏的人群中,眼前这家伙也是与众不同的,因为他是唯一反过来让方亦吃了亏的奇才!就好比现在——
恭维、示好的话说得这么轻浮,听起来像是讥讽……完全属于过犹不及的典范!
自己惹人嫌也就罢了,还要把靶子当好意硬塞过来,分明就是个祸害!
曾经的方亦还太年轻、面对这种风格难以招架,大意之下被讹诈走了一份有关“改进小型炼化炉”的图稿。
结果,不仅没有扼制住这位刘公子的骚扰,反而激起变本加厉的纠缠;进而连锁引发了某几名少女痛斥、剥削,乃至被她们质疑真实的性取向……
……简直不堪回首!
外头不少人都腹诽:这家伙仗着二世祖的身份大放厥词、自身却没有点真才实学,就算有幸招揽到了人才,又哪里能够压得住?
甚至有人断言:刘氏富硕、止于三代。
然而,方亦对这些唱衰言论却始终难以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