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了一炷香之后,云缇带着荷香下了楼,荷香承诺在云缇视野内四处看看,云缇站在一边,心中对昨晚看到的那一伙人有些在意,微微出了神。
“前面的都让让,城门卫巡逻。”
十来个戴着头盔身着赤红色边银灰色铠甲的士兵,手提着长矛,步伐整齐如一地走了过来。两旁的行人都匆匆散开,此时神思游离的云缇倒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路边,荷香瞧见了,赶紧扯了扯她的袖子。
云缇回过神时,好心的路人已经帮着荷香把她拉到一旁了,云缇连忙说声多谢。看向了那十多个士兵。真是好大的官威,不过巡逻,整的像圣上出巡一样。
“姑娘是新来的吧,城门卫管皇都治安,这不是三年一度的花魁赛快来了,皇亲贵胄都回来看的,治安管的就更严了。”那路人解释道,云缇莞尔一笑,多谢告知。云缇顺着城门卫的队伍往后看,呼吸突然停了一刻。
“请问,那位是?”
云缇极力克制住自己。
“那位啊。那位是南虞大人,城门卫统领。”路人说到他的时候,满是尊敬。
他声音响起的时候,云缇只觉得头皮微微有些发麻,话溢满到了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眼中泪氤氲了。
“近日流寇颇多,城门卫按例巡逻,烦请配合。”
如果说魏景珩的声音是清风明月下青竹旁潺潺溪水,那南虞的声音就是那流水抚过不为所动的石,低沉富有磁性,却没有中年的厚重感。他的命令不容人质疑,云缇顺着光不由自主地瞧了过去,这样正大光明去看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了奢侈。
是他,云缇深藏在心里从未提起的那份爱慕,是她年少的那个美梦,也是她冒着三界之大不韪,想去守护,不忍他受半点委屈的那个人。
“摇光……”
云缇左眼一滴泪,贴着脸颊滚落在衣襟上,啪嗒绽开。南虞突然放慢了脚步,眼睛往这里看了过来。
那一个瞬间,云缇感觉时间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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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光星君是谁?天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号人物。司北斗第七星破军的天冲星君摇光,堂堂战神座下弟子,骁勇善战立下赫赫战功的星君,更是天界中年轻仙娥嘴上念叨着倾慕着的神仙之一。
起初云缇心中觉得定是这帮仙娥没见过世面,自家月老这么妖艳好看幽默风趣的男神仙放着不去喜欢,偏偏去喜欢一个只会带兵打仗的大木头。
“直率坦白的大木头才招人稀罕呢,你这不懂感情的小仙鹤,这样的大木头若是对你动了心,在你面前笨手笨脚的,却用尽一切只想对你好,对其他女子冷脸相待……想想就很美好,而且摇光星君那张脸,简直绝了!”
一个仙娥朝着云缇讲了这些话,年幼的云缇不懂啊,也没兴趣理解,直到有一天降临在她面前。
云缇向来是个热心肠好说话的孩子,有一日替身体不适的仙娥姐姐往瑶池送礼物,顺便去看看一个十分照顾自己的花仙姐姐。没想到半路遇到两位仙家斗法,修为不精的云缇硬是被那强大的仙力震荡出三丈远,那盏作为礼物的琉璃灯盏霎那间裂了一条缝。
云缇以为自己小命要呜呼了,结果她惊奇地发现,琉璃盏这等宝贝都挨不住那一下,而自己飞了大老远竟然毫发无损?当然不可能,自己几斤几两能没数吗。云缇回过头看见身后一人一首抵住了她,另一手接住了和她一起飞起来的琉璃盏。
“多谢仙君相救。”
云缇行礼道谢时,看见了眼前仙君的容貌:英挺的剑眉,深邃内敛着锐气的双眸,高挺的鼻定是用世间最锋利的刀雕刻而成,还有那薄唇,英气迫人,用鸟族的说法比喻,这人就是傲视天下的雄鹰。
“多谢摇光星君救命之恩。”云缇无意中看见了他腰间的玉佩,便知道了他的身份,连忙道谢。
“举手之劳,云缇仙子不必在意。”
这是云缇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连名带姓唤了一声仙子。知道她的人不少,因为她年纪小,通常是小云缇、小仙鹤、呆头鹤的喊着,如此礼貌的称呼她是第一次听见啊,还是从那位只可远观的摇光星君口中。
这声云缇仙子,她喜欢。
没有一个人能抵挡这一声温柔,那些仙鹤说的没错,年幼如云缇这刚刚化型成功的仙鹤,也沦陷了呀。
摇光星君对旁人的确严肃冷漠,一丝不苟,而对云缇有时带着悦色。云缇胡思乱想中,还以为这份幸运降临在自己头上。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石头的心因为给了一朵花所以冷硬,而自己只是飞过石头的一只小小鸟。摇光带给云缇的温柔,完完全全是云缇自己脑补幻想出来的,摇光不是那朝三暮四的人,他从开始就对云缇直率坦白,自始至终,爱的不过一个她。
“摇光星君明明与我相识不久,为何对我如此好?”
云缇那一日飞到他宫殿的屋檐上,试探性地问着坐在院子里看兵书的他,其实那一日也是云缇下定决心表明心迹的一天。
“因为她特别喜欢你,对你照顾有加。你是她疼在手心里的妹妹,我自然要对你好。”
摇光丝毫不在意这话伤着了云缇,因为他从来不知道云缇对他存了一份心思,他眼中没有过别人,又怎么会考虑别人的想法。云缇有着鸟之贵族天生带来的傲骨,她才不是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苦苦纠缠的人,便把这份爱慕藏在心里,也不想为了暖化一块石头付出什么博得好感,就让这份年少不经事的回忆埋藏在心里,也就渐渐淡了联系。
“我今日来找你,是想跟你说,老头给我寻了个差事,以后我就很忙了,我不能来找你玩了。”
虽然从那天起,云缇远离了她,但是每每想到相处的这些时日,还是能偷偷展开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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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领南虞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微微侧了侧脸,对着街角那带着帷帽的白衣女子有些在意,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一身月牙白烟罗裙。风轻轻一拂,帷帘轻展,那张清冷的脸入了眼,肤若凝脂,黛眉似柳叶,凤眸含露,鼻似丁香小巧精致,朱唇不点而赤。这女子于南虞而言,虽美,但与寻常百姓家女子无异,只是那女子看着自己的时候,左眼落下一星泪。
云缇重新拉下了帽帘,拉着荷香,转身离开了。云缇不愿意去多看他了,因为她对他那份爱慕和救命之恩,早在她耗尽半生修为替他改写渡劫一世的命数时便还清了。
她这一转身,不只是和他永别,更是为自己添上年少二字的最后一撇。
“南大人,您见过那女子?”
“未曾。”南虞回过了头,继续巡逻着。
云缇寻了个街边的馄饨摊子,给自己点了碗素馄饨,荷香吃肉馄饨,当饿着肚子的荷香大快朵颐时,云缇看向了不远处的那座高楼——红月阁。一个月后,无论皇亲贵胄还是黎民百姓皆能到此一睹花魁风采。
这红月阁南面临着皇都河,四周都是高高的墙,沿着墙栽满了枫树,现在是秋天,那泛黄的叶子一片叠着一片,再过些时日,叶子褪成火红,风一吹如熊熊烈火。围绕着的,是那高楼,红月阁足足三层楼高,由红色砖瓦搭建而成,屋檐是金色的瓦片叠起,屋檐的四个角还坠着月牙形状的吊铃。
红月阁后面的皇都河,十分宽阔,弯弯绕绕途径许多皇都重要的建筑,河上停着一艘画舫,画舫上缀满了大大小小各色花灯,等到花魁赛那一日,皇都华灯初上,这画舫驶过,定是好看之至。
馄饨摊另一桌子坐着两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有一嘴没一嘴地聊着些八卦,说是今年要给姑娘们请个新的画师来画小像。
“前几年那个画师怎么不画了?”一旁的馄饨摊主端来了两碗热腾腾的馄饨,问着他们。在馄饨摊主心目中,那位画师画的姑娘们也是比花儿娇。
“还不是银子没谈成,对外为了面子,就说那画师画风单一,画来画去都一个样子。”一个书生接过了馄饨,又问摊主要了碟子醋。
云缇吃完馄饨留了铜板离开,买了几包甜蜜饯回了客栈。
夜半三更,楼下那窸窸窣窣声音又响了起来,云缇无法安心入睡,想着明日定要寻掌柜说说,走到了窗边,稍微支起了点窗子,黑暗中隐隐约约有几个伙夫打扮的人,抬着俩一人多高的麻袋,背着云缇的地方,站着一个黑色披风的人,听声音是个三四十岁的女子。
“李妈妈,这佣金可少了点吧。”伙夫为首的掂了掂钱袋子,“这次这俩,一个是离家出走的大家闺秀,姿色上乘,还有一个是她贴身丫鬟,也不差的。”
看不见长相那女子不信,解开了两个麻袋的口子,举起了幽暗的灯笼凑近些仔细瞧上一瞧,点了点头,“样貌是不错的,就是不知道这身段……”
“我老八带来的,什么时候差过了?哦对了您放心,就连假身份都给做好了,绝对查不到好姐姐您头上。”那女子听了后半句后,赞许的点了点头,又从袖子里给了他们几张银票。
这一伙人,原来是人牙子。李妈妈,这种称呼,要不就是来自宫里,要不就是来自那腌臜地方。宫里按照规制来说,都有签的契约,名正言顺的买卖,所以那来人只能是青楼那些地方的。就这等烟花之处,偌大的皇都,明里暗里大大小小也不少。
云缇轻声地合拢了那窗子,深深呼出一口气。
因为她方才看见了那俩麻袋里的姑娘,脸色苍白,眼神迷离似昏迷状,令人心疼。她很难不在意所见到的,可是月老也和她说过,凡人命运都有自己的归属,无法每个人都顺风顺水的,就连他们当神仙的也不能出手相救,救他们于生死关头,否则就是篡改他们的运数。
这也是云缇为什么将穷苦的人们带回了乌云村,只是给他们一个安静的地方生存,自力更生,不用自己的力量助他们大富大贵,更不会在濒死挣扎时出手相救。
云缇坐在椅子上,有些颓丧了。
第二日荷香醒来的时候,发现云缇一夜无眠,气色有点差。
小二和昨日一样打了一盆水来,看到坐在窗边的云缇,谄媚地问道:“客官可有不舒服的地方,要不小的替您跑个腿寻个大夫来瞧瞧。”云缇摇了摇头,也不想麻烦他,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小二没有拿到自己想要的赏银,装作没看见,又询问了一次,荷香关心心切,回了一句:“还不是你这地方晚上闹腾,扰了我家小姐休息。”荷香和云缇说好的,在外头若是喊姥姥,旁人一定会带着异样的目光瞧她俩,姐妹相称又觉得是大不敬,最后决定喊了小姐。
小二的笑脸僵了一秒,虽然很短暂,云缇还是瞧见了,想必昨晚店旁小弄堂里发生的那件事,店家应该是知晓的,与掌柜说反而打草惊蛇。
云缇接过荷香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一边佯装嫌弃此处,做作地说道:“此处晚上总有些东西爬过,可别是老鼠了……”荷香倒是不怕老鼠的,可是姥姥一反常态,就知道自己方才冲动的言语可能惹了个麻烦,连忙搭话,“天呐,是老鼠!”
小二不是什么聪明的人,看到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如此反应,叹了一口气便下去了。
此处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云缇乘着光天化日街上来往有行人的时候,理好了包裹,付了银子以后,离开了这个客栈。身后,那掌柜有些疑虑唤来小二问他是否照顾不周。
小二摇了摇头,如实回答,那俩姑娘半夜听到点声音,怕是老鼠,就走了。掌柜给了他一耳光,神色变得紧张。
“坏事的玩意,这俩姑娘本来可以……”掌柜一拍桌子,长叹一口气后让小二滚了下去,又唤了另外一个人来,讲了点什么后,那人跑了出来左顾右盼环顾四周,想必是在找她二人的行踪。
这一切都在云缇的视线里瞧了个真切,云缇担心的是,虽然出门都是带着帷帽的,可是那小二每日断水,是确确实实见过自己正脸的。
云缇带着荷香特地走了人多的大路,找了间成衣店,和荷香分别换了一身普通书生和随身小厮的打扮,又将秀发散下重新绾成男子发髻。付了钱后,又从后门离去。
至于二人要去哪里,真的是漫无目的。随着人流,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红月阁附近,已经是傍晚了,天色也暗了下来。
远看还不觉得,走近了瞧那红月阁的一砖一瓦,做工精细,造价不菲。夕阳西下,那来此寻欢作乐的客人便更多了,阁内一楼歌舞声乐已经奏响,此时一身男装的云缇站在门口向里头瞧,竟然成了门口拉客姑娘们眼中的大肥肉。
“好一个俊俏的公子哥儿,倒是没见过,想必不是皇都人啊。”其中一个姑娘高声喊着,言语中带着娇媚,“公子第一次来吧。”
云缇在女子中属高挑的,但是与男子比还是有所差别,好在长相也不属于柔美一挂的,几分清冷,又不施粉黛,束了胸,换上了一身男装,倒也是个娇小阴柔的公子。
“诶呦,让妈妈我瞧一瞧。”
这个声音云缇听着好生熟悉,脑海中一寻找,与那晚听见的黑衣人有几分相像。云缇特意留意了几分。李妈妈此时笑的十分灿烂,从阁里扭着水蛇腰走了出来,一手捏着丝绸团扇摇啊摇,衣裳也是华美至极,还有身上染着浓郁的鲜花熏香,云缇闻着微微侧了侧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李妈妈的手亲昵地要搭上云缇的袖子,云缇怕被她察觉身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李妈妈又尴尬地笑了一笑,以团扇遮脸与其中一个姑娘嘱咐着什么,声音很轻,但是云缇还是大概听懂了,说她身上的衣服款式很新颖但是材质中等,从而推断出她并非显贵世家,也就不值得她来嘘寒问暖多加照顾。
其中一个姑娘娇羞一笑,来者是客嘛,把云缇和小厮打扮的荷香引了进去,安排个偏座安置着,视野也是不大好的。其实云缇本不想进来,因为身后有个半大的小丫头,但是她听到李妈妈的声音时,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进来了。
云缇特意让荷香坐在自己身后,用自己给她挡着点阁内的些许,随后来了个姑娘坐在她身旁,试图搭话吸引着她的注意。
“客官可要些什么?我们红月阁的美酒佳肴都是皇都一绝,不比宫里差的,或者……”言及此处,女子的纤纤素手就要搭上云缇的肩,云缇忙忙咳嗽了一下。
“姑娘,你们这儿可有纸笔?”云缇压了压低嗓子学男子说话,只不过那姑娘第一次听到过这种要求,云缇也不为难她,从袖子里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了她。那姑娘收下后,立刻跑去账房先生那里讨了过来。
“再拿一壶好酒过来……唔”云缇这一句,那姑娘好像跑得太急了没听见,荷香轻轻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在她身后轻生说道:
“阿爹说了,不能让姥姥在外面瞎喝酒!”
云缇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