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缇接过那姑娘递过来的纸笔,又让荷香替她研墨,开始在纸上慢慢描绘着台上五个女子的舞姿,虽然没有作画的颜料,但是将她们起舞的一瞬间定格在了纸上。身着粉色蝶纹的轻纱裙,芊芊玉手婉转流连,似那起舞的彩蝶,那广袖半开半合,玉足轻点后跃起,挥舞着翩翩广袖,裙摆也随之舞动。顺着她们轻柔的舞步,四周纱帷徐徐落下,也按着乐师们指尖弹奏的韵律飘飘荡荡至凌空抬起的足尖。
云缇是第一次见人间的舞蹈,平心而论自是比天上还多用点心。天上的仙娥每每起舞,无不是仙法为辅,一瞬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诸如此类手段都能使了个大概。人间之舞,凭借点只有自己数年的功底。
云缇执笔的手在宣纸上摩挲着,虽然一曲作罢,这幅画还未完成,但是她细细描绘着姑娘们的身姿和眉眼,将每一处特点呈现。
“公子这画,倒是与画师们不同。”
画师们都秉持着形似,远远看去都是一模一样,眼前这公子画技高超,不仅形似更有神似,从画中一看便能指出谁是谁,那伺候的姑娘们惊掉了下巴,只能默默赞叹。这一角落与这风月场所相悖,引来了周围人,台上舞女的看客除了些好色之人,纷纷围观了过来。
“这画技虽不是名家正派,但是出奇的好看。”
围观了那么多人,终究是吸引了李妈妈的注意,这也是云缇的主意。客栈那伙人追着自己追的紧,身后又有红月阁的支持,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还记得馄饨摊听闻红月阁缺个画师,自己没什么多的本事,也就绘得一手好丹青。
李妈妈向周围人陪着笑,然后挤了进来,将信将疑地拿起拿半成品画端详着。
“公子这画倒是极好。”李妈妈赞许道,“客官们且散了吧,姑娘们新排了一个舞,你们几个还不快伺候客官们。”言罢,原本沉溺于云缇画技和长相的姑娘们,只得带着些客官散了。
“公子,二楼请。”李妈妈又扭动着她的水蛇腰,见着个人便谄媚逢迎笑脸相待,云缇带着荷香紧随其后,深怕不留神走丢了。
云缇借此机会用余光好好观察了此处,红月阁一楼正中是大厅,四周是春花秋月四式厢房各三间。大厅正中央是一个高台,方才姑娘们便在此跳舞,这高台三面环着溪流,说是一种风雅游戏叫曲水流觞。溪流的对岸便是普通宾客的位子,像云缇方才坐的小角落就是末等位子。
二楼是一些皇亲贵胄的雅座,说是雅座,其实一楼也能看清他们,柱子间用绸缎帘帐遮挡着,多了几分神秘感,这位子高了,显得身份也就高了些。而那没有人去过的三楼便是头等厢房,分天地人各有三间,用处就不必多说,只是留宿的人高贵了些,三楼则有两位武功高强的人士巡逻看守。
云缇随着李妈妈走进来二楼一间雅座,李妈妈也十分爽快,开门见山地谈道:“开个价吧。近日坊间也在传我这红月阁寻聘新画师,公子来此闹了一场,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吧。”
云缇接过她递来的茶,默认了。
“奴家虽不是什么高贵之人,在京城也呆了许久,从未见过公子你。而且公子这一手丹青,虽然不是正统大家画法,但也看得出有多年功底。”
丹青这门技艺,高雅,但也烧钱烧时间。这老鸨果然不是个好骗的,若是这么容易便进来藏身,反倒是让自己不安了。
“妈妈所言极是。云某来自皇都南面一座小城,家门虽不显赫,但也能供云某入了私塾,读了几年书。云某自小对丹青有些兴趣,可惜后来家道中落,只能来皇都寻门差事。”云缇也不算瞎编,这个故事是几百年前在司命的运簿上瞧见的,“家父家母年事已高,投奔了亲戚,可是云某这堂堂男儿,总不能寄人篱下混吃等死。”
云缇语气激昂起伏,倒是有了几分真实感。李妈妈又侧身看了看荷香,云缇又解释道“管家之子,幼时管家病逝后便跟着云某做了个伴读。”荷香阿爹健在,云缇这话虽然不好听,也算草草糊弄了。
李妈妈虽然对云缇有所戒备,但是这手丹青难得一见,自己允诺给的工钱低了许多眼前这傻小子也答应了,最多后院杂房暂时收拾起来给他当个屋子,让他暂住一个月,等花魁赛后赶出去也无妨。
李妈妈出去了半柱香的时间,拿回了一张契约,签上她的名字和手印。
“云惕?”警惕的惕,倒是像个男子的名字了,“这名字与那传说中的老妖怪云缇姥姥有些像了。”云缇知道,自己在坊间的传闻可不好听。
“这名字倒是触了些霉头,不如直接唤云先生。”李妈妈说道,“后院那杂房妈妈我刚派人去收拾了一下,明日住进去便是。今日你二人便在一楼的厢房里凑活一晚上吧。”
后来,李妈妈又给她介绍了这一个月云缇的任务,杂院是在后院的最西侧,越往东住着品级越高的姑娘,云缇要先将三位花魁姑娘画完以后,画八位次席姑娘,最后将末等姑娘画了。
稍晚了些,忙碌了一日的云缇住进了最末等的月字三号房,这是云缇自己要求的,虽说红月阁今日不忙碌,但是总有几间留宿,云缇身边带着荷香,住个最偏的图个清静。
第二日。
“云先生这画,奴家喜欢得紧。”这声音来自云缇画的第一个女子,这女子名唤绯胭,是这红月阁三大头牌之首,媚眼娇媚似鲜花般浓烈,一身胭脂色散花纱裙,着绛红色金丝披帛,云缇作画时便感叹其身材上佳丰腴有致。
站在一旁用团扇掩面笑的那位清丽女子,便是第二位头牌姑娘,绮绿,清雅若三春杨柳,那身雪青色莲纹百褶裙衬得她更添几许温婉可人,“云先生画下的绯胭姐姐,如此动人,不知道明日先生画中的绮绿,能否有姐姐的积分风采。”
云缇嘴角弯了一弯,一袭男装的她,这一笑可让两个头牌姑娘心颤了一颤,“云先生莫要笑了,我这绮绿妹妹可禁不住您这一笑。”
云缇也不多言,自己虽着男子服饰,心却还是个女子的玲珑心思,倘若是个男子定会觉得这二人姐姐妹妹和气亲昵,可她知道这表面和睦,言语中还是有着几分对立。云缇明白这番对立倒也不是为了自己,许是常年争奇斗艳所致,这二人火药味如此重,云缇不由地对那第三个头牌产生了好奇。
午时未到,云缇便将那绯胭的小像勾勒完毕,照着绯胭所想寥寥添上几笔,那白白净净的纸上呈着桃花几朵,墙沿落了几瓣。
本来午后休整一番,便可以用李妈妈提供的各色颜料让那画变得灵动,可绮绿不想当那第二人,扮着委屈让云缇也将自己的小像勾勒出。
用过午膳后,绮绿用了各种托辞让绯胭不在一旁观看,她就倚着张梨花木椅,手里捻着那把团扇,眸中含露,我见犹怜,活脱脱一幅待字闺中柔弱小姐的模样,她也不服输地让云缇在背景上画了一池芙蕖,鱼戏莲叶间。
直到晚间,李妈妈来过目时,看到了两幅未画完的小像,和她身后一个不大起眼的女子相视一笑,随即转移了话题,”这画呢妈妈我满意的很,秋水将你的房间收拾好了。蓁蓁,你过来跟云先生说说你有什么要求?”
李妈妈打量着那两幅画,笑的合不拢嘴,又想起自己给云缇的工钱不过以前那画工的三分之二,笑的便更灿烂了。
那个不太起眼的女子福了福身,走了上前。这第三个头牌,竟然是眼前这个安安静静的女子,她站在一堆有说有笑的姑娘间,有些格格不入。她一身藕荷色素衣,款式并不新颖,头上也没有多余的簪子装点,素面朝天。令人费解的是,蓁蓁看上去二十三四的模样,而其他两个头牌都才是二八年华的女子。
蓁蓁也感觉到了异样的目光,回过头朝着云缇笑了一下,“给先生见礼了。”相较其他两个个性鲜明,云缇还是喜欢这样的女子,呆在她身边不会觉得累。“蓁蓁没有什么要求,全凭先生。”
云缇点了点头,她也发现,蓁蓁看着自己的目光从方才的疏离有礼,到现在突然眼前一亮,莞尔一笑。云缇其实没有太在意,只当是和方才二位一样,见着个俊朗男儿郎便心生欢喜。
月上了树梢,照着那微红的枫树,云缇已经能幻想道深秋围墙里那一片火红,那一定好看的紧。枫树的枝桠越过了那方白色高墙,云缇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黑影翻身跃了出去。不到一刻钟时间,一些家丁拿着棍子,凶神恶煞地跑了出来。
“这几日真不太平,让厨房里那些安分点。”为首的爆了句粗口后,开始命令手底下的人。
“大哥,您小点声,小心墙上长了耳朵。”
“笨蛋,没文化的,那叫小心隔墙有耳。”为首的汗颜,“这三更半夜的,哪有什么人不睡觉的。”
云缇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床榻上。
翌日。
云缇已经住进那由杂房收拾出来的小屋子,虽说洒扫了一番换上了干净的褥子,终究有几分灰尘味道,云缇将要上色的两幅小像晾在小院子里,从井里舀了水,将挑好的颜料兑水调了调。
先是绯胭姑娘那幅,黛石色重新描摹了一遍她的鸦丝,明媚如她,无论是妆容还是衣裳,云缇都挑了重些的,更能衬的她肌肤雪白,背景的桃花相对用色浅了点。再是绮绿那幅,淡雅如她,以花青色和翡翠色为主,团扇上和背景绘的荷花用浅浅的水红色浮了一层,令画面灵动了些,却不喧宾夺主。
云缇将画晾在阴凉处令它自然风干,本来想午后小憩片刻,从门口走进来个人,若是她没有出声,云缇眯着眼都没有注意到她。
“云先生安。”
是蓁蓁来了,眯着眼靠在一棵树下的云缇闻声便坐了起来,从屋子里搬出来个小凳子邀她。蓁蓁与昨日穿的略有不同,一身若草色素裙,颜色是比昨日的亮眼些,但仔细瞧瞧,还是些老旧的款式,云缇暗想,蓁蓁虽说年岁长了,再不济也是个红月阁的头牌,这一身行头混得还不如部分末席。
“蓁蓁姑娘来,可是有话要嘱咐云某?”
“让先生您见笑了,今日来是希望先生能将蓁蓁画的出彩些……”
在云缇心目中,蓁蓁不是那争强好胜之人,无论是脾气秉性还是穿着打扮,都能隐匿于人中。云缇想到此处,给她倒水的手还是停了一瞬间。
蓁蓁本就心比旁人多了一窍,常年在此生存,更是练就玲珑知心,能察言观色的本事。她看穿了云缇心中的小九九,欠了欠身子,回话道:“云先生,听您这口音不像是皇都人士,您可知道,这皇都的物价都超出旁的不少。”
云缇默认。蓁蓁从衣裳里取出一个荷包,里面装了几两银子,云缇刚要拒绝,蓁蓁直接塞进了云缇的袖子里头。
云缇见她如此坚定,只想着日后有机会还了回去。
云缇唤了荷香递过来一张纸,狼毫比舔了舔墨。
“云先生您可能不知,这小像在花魁赛那日,是要挂起来供客官竞价的。”
云缇抬起了头,与蓁蓁的双眼对视着,缺钱二字太过于打击人,云缇与她不过点头之交,出言还是要三思。
“先生想的没错。”蓁蓁莞尔一笑,一片熟透了的红色枫叶跌落在她脚边,她垂下了腰,捡拾起来,看着枫叶的纹路,神色中透露着一丝丝温柔,这份温柔不像是少女怀春,更像是慈母的守护。
蓁蓁注意到自己走了神,将那片枫叶藏进了袖子里,重新坐回了那方小凳子,“蓁蓁今年二十有二,我们这种身份的都是以青春为本钱,以色侍人。蓁蓁虽有头牌之名,实际是不如那两位妹妹的。”云缇知道,“红月阁从不养闲人,李妈妈已经提醒了,今年是我最后的一个机会。若是不能惊人,便要发卖了我去别的地方。”
说到别的地方时,蓁蓁面露难色,甚至带着一丝恐惧,她牵住云缇作画的手,“还望先生相助,蓁蓁需要这份长久安定的工作。”蓁蓁意识到自己失了态,手缩了回去。
“若是长久的工作,寻个小店打杂或是进达官显贵的府邸做个丫鬟,也是安稳。”云缇入了这阁作画几日,从各种人口中听到的蓁蓁,都是不争不抢温柔恬静的女子,“此处终归不是个好去处。”
蓁蓁看着远方的枫树,眼中似有泪打转,“你还年轻,是没当过娘的。”
云缇忽然面色一红,想个说谎的小孩被当面拆穿,“云某一介男子……”云缇怕是自己哪里露了马脚,打量了自己一番,服饰打扮还是声音都伪装的很好,照理来说,是发现不了的。
“你怎么知道……”云缇问道。
“我是当过娘的人,自见你第一面起,便知道你是女儿身……”蓁蓁心里念着,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不如就说个彻底。其实蓁蓁隐约间也感受到,从第一面起便知道眼前的女子,是个可信赖的人。
云缇知道进这地方的女子,多半是可怜之人,未曾想,蓁蓁的命运如此多舛。
“我与你一见如故。见你年纪应比我小,私下里,唤你一声小云儿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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蓁蓁原来叫柳臻臻,是沅城柳镇一小户家的女儿,柳父是个读书人,柳母有一双巧手善于纺绣。为了让蓁蓁可以嫁个好人家,柳父柳母筹钱攒了丰厚的嫁妆,将蓁蓁嫁到沅城主城一户商贾人家为妻。
蓁蓁命好,何家公子与她一见钟情,婚后自是宠她爱她。蓁蓁十八岁那年秋天,替他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忆儿。忆儿一岁那年,襄国与原国边境起了战争,何家公子弃文从军,这一去便没回来。
何家没了后,忆儿又是个女儿身。何家那老太太向来看不上柳臻臻一个小户女子,此时儿子牺牲了,更是把一切罪过安在她孤儿寡母身上。将她母女卖给了人牙子,随后对外宣称染病离世。
柳父柳母伤心过度相继离世,而蓁蓁用嫁妆向人牙子买回了忆儿的名契,并托付给皇都城外一户好心的农家。自己被仿造了名契,卖入了这红月阁。在此的日子苦不堪言,每每想自我了断,会想起了忆儿,看着她渐渐长大。忆儿虽然不在自己身边长大,但是农户夫妇从小教导她,每次偷溜出去,忆儿都会抱着她甜甜地喊着娘。
如今,忆儿已经快五岁了,她越长大,蓁蓁就越害怕,怕她会受到欺负,日后如果要许配亲事,自己这个身份恐怕是会影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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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她攒下更多的嫁妆,让她未来嫁个更好的人家,不能走我的老路……”蓁蓁脸上两行泪,虽然面带微笑,但云缇知道她心中的苦,“我还没有攒够,我还不能被重新卖到别的地方,不然我会见不到忆儿的……所以,小云儿,你帮帮我可好,只要能在花魁赛拔得头筹,我便还有机会。”
云缇替她拭去泪,迟疑了片刻。
“那你呢……你是忆儿的娘啊。”
“我……”蓁蓁笑了,“柳臻臻自十九岁那年便随郎君去了,我的时间和幸福也是偷来的,只要忆儿好,我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