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驾载过温欢颜的马车这个时辰已经进了沧州城,正稳稳当当地向一家客栈驶去。
离客栈还有好远的时候,便能瞧见客栈门前站了不少的人,各个弯腰低头、毕恭毕敬的。马车刚停稳当,为首的客栈老板忙领店里的使唤奴仆拱手行礼,很是恭顺地说道,“恭迎少家主。”
尚宇从车上下来,脸色十分不好,可语气里还是柔和的,“徐老板,我不是吩咐过不要这样做吗?”
徐老板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个笑面虎,又怎么会记不住他说过的话。只是少家主也只是少家主罢了,不管他手上掌管着多少产业,上边总是有个家主压着呢。因此在得罪少家主还是得罪家主这个问题上,他果断选择了前者。但还是装作为难道,“可,上官家礼数不可废。”
上官家的礼数是有不少,可眼前的这个规矩是尚宇他爹定的。
尚宇从小就不喜欢父亲这种喜好排场的做派,因此对这些规矩十分厌弃。心中不悦,但也没发作,吩咐道,“好了,都进去吧。我还有贵客。”
这次出来,一方面是巡视沧州的店铺,一方面是陪苏泓澈祭奠亡母。祭奠娴太妃一事,本就有违皇命。虽说七皇叔这样的身份和地位偷偷出来祭奠,即便皇帝知晓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事儿。可若像眼下这般大肆宣扬铺张,那不是相当于当着众人的面,揪着皇帝的衣领打人家嘴巴子吗?
自己身份已是昭然若揭,总不能再把七皇叔搭上吧。
徐老板挥了挥手,让其余人离开,自己却不走。他是生意人,知道得罪人不好,尤其是尚宇这样面善心冷的人。他是没听尚宇的安排,但多少也顾及少家主的身份,因此谄媚道,“少家主不必担忧,属下听闻您要来,整座客栈都为您预备着呢!”
这沧州城里上官家的产业客栈就有三个,少家主选了他家落脚,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就算是来查账,那也别人羡慕也求不来的。
因此他吩咐客栈只营业到今日早上,不管是愿意走的,不愿意走的,统统请出去。毕竟上头要来查岗,他们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是?
说干就干,领着众人就开始里里外外的打扫,从柴房到雅间,一间不落。
蔬菜瓜果,全换最新鲜的!
桌椅板凳,全都擦出人影!
徐老板认为儿子随爹,这做父亲的喜欢,儿子自然跑不了。因此尚宇派人来吩咐的时候他就当是:少家主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铺张。自己就擅自做主,全按照曾经接待过家主的规格来办。原以为会受到赞许的徐老板在瞧见尚宇的那一刻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少家主咋没啥反应呢?
尚宇听了徐老板的话脑袋微疼,被砸了一副石具心里本就窝火,这徐老板还火上浇油。若不是出于良好的教养,他非得当街暴打他不可。
这徐老板不知道他偏偏住他家的意思吗?
全沧州的店铺,数他家生意最不好。
不挣钱就算了,还给他赔钱。
自己都说了不要张扬,不要张扬,居然领着众人给他当街请安。
他都换名叫尚宇了,还一口一个少家主的叫着。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出门了是吗?
尚宇被气笑了,可真是个人物。
“徐老板费了不少心思吧。”还赔了不少钱吧,老小子!
尚宇的这一笑就如同给徐老板吃下一颗定心丸,他觉得尚宇肯定十分满意自己这样安排,心中窃喜,嘴上赶紧谦虚道,“应该的应该的。”
也不是徐老板不会察言观色,只是徐老板这个水平看不出来罢了。
见他这样,尚宇更是被气的眉毛微抖:等他当上家主,徐老板这样人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想起马车里的人,再瞧瞧徐老板办的这事儿,心中的火气直蹿天灵盖,正想发作,可身后传来的一句,“还不能进去吗?”把这怒火瞬间压了下来。
七皇叔被玉折扶着站在尚宇身边,干净冷清的长相就像是吸收了月光,被月亮孕育而生的一般,超尘拔俗,恍若谪仙。身上的那件儿暗灰色的衣裳,掩不住他身上的丝毫光芒;身后的万家灯火,抵不上他眉眼中的半分明亮。在他出来的那一刻,天地间的万般色彩全都黯然失色。
徐老板活了这么大岁数,自诩阅人无数,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儿,一时间竟看的痴了,心下又觉得奇怪。他先是觉得如此干净、清澈,甚至有些稚嫩的嗓音,怎会这样稳重老成的人身上。
再看看,又觉得这奇怪之处又不全都在这里。
这样的人物儿,就连嗓音都像是在凉水浸过似的,说话不多也透能着几分清冷。一眼看去觉得他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可再仔细瞧来,又觉这位仙子身上不应有这么多烟火气。
他那双眼睛,不像月光也不似凉水,却像太阳似沸水。那本应如星光闪烁的眸子被眼里的毒辣和仇恨燃烧成了如阳光一样炙热强烈的眼眸。
如清水一般的人怎会拥有这样一副双眸呢?当你惊愕地想一探究竟的时候,这双眼睛又似乎变成了深渊和无底的黑洞。仿佛刚才在他眼里看见的狠辣和仇恨都是幻觉,这样如墨色般的双目,看不清摸不透,变化莫测又深不可测。
而他身边那位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男子,舒眉一笑能化三尺寒冰。那一双含情目流露出来的永远都是平和与柔情,似乎从来不会在他眼里看到那些阴暗的脏东西。他想,即便是发怒,这双眼睛也是脉脉含情的。
而这种似乎一看就能看透的,往往才是最可怕的。像尚宇这种人,是不会让你有想去探究他的欲望。你觉得自己可以一眼看懂他,实则你连他的样子都摸不清楚,又如何窥探出人家的真心实意呢?
这两双眼睛,一个能吞噬一切;一个能沉溺一切。徐老板心中叹道: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琢磨不透啊。
“愣着做什么?说话啊!”玉折立眉对徐老板吼道。
“哦哦哦哦哦。”徐老板被这呵声吓回了神儿,忙道,“各位主子里面请,里面请。”
尚宇瞧见七皇叔下了马车,下意识地托住苏泓澈的手,引着他往里面走,“你怎么下来了。”
“自然是怕你毁了自己的好名声。”此时身子虚弱但也不忘记打趣他,“温润公子,上官琼宇。当街给人甩脸色可不大好。”
尚宇原先想着,他二人来沧州祭祀,瞒着身份在沧洲城里住几天也不会出多大的岔子。谁能想到这徐老板这样坏事。
他堂堂上官家少家主管不住一个下人,他面子往哪放?丢人!
又想起皇帝,尚宇心中又是气愤又是紧张的,“陛下知晓了,你怎么办?”瞟了一眼徐老板又道,“他虽不认得你,但我他是认得的。仔细一琢磨,你的身份不就暴露了?人多嘴杂的,不传到陛下的耳朵里才怪。”
苏泓澈抬脚踏上楼梯,冷冰冰撇下一句,“不必管他。”
自己遮遮掩掩的他就不会知道了吗?况且他苏泓澈就是要他知道,要他明白,谁才是他的生母,他的母亲。
苏泓澈能这样全然不在意,尚宇听了这话不得不嗔怪苏泓澈猖狂任性。原想张嘴劝上两句,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苏泓澈虽然长着那样一副好样貌,但实际上就是个冷冰块、硬石头、大倔驴。他一旦认准的事儿,谁都拉不回来。
七皇叔与当今皇帝不合,是全天下人都知晓的事。这二人是一母同生,理应兄友弟恭,兄弟怡怡。只是早年间,陛下被过继给了皇后,也就是现如今的太后娘娘,因此在生母娴太妃膝下承欢的日子是少之又少。而苏泓澈出生后,便一直被养在夏府,与那时还是太子的皇帝不常来往,所以这兄弟二人的关系一直是不温不火。
时间一点点过去,兄弟两人的隔阂愈来愈大,苏泓澈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七皇子摇身一变,成了在朝堂上几乎能与皇帝分庭抗礼的七皇叔,到如今这二人的关系更是到了一种剑拔弩张的地步。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能在七皇叔嘴里轻松出口,他上官琼宇可不能,私下评判也是大罪。站在楼梯口,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徐老板问道,“哪间房?”
“都是您的,随便挑。”
……
尚宇语噎,呸!他问的什么破问题。
看着苏泓澈走上二楼的背影,尚宇陷入了沉思:世人都道七皇叔少年老成,可谁曾见过耍小孩子脾气的他?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转而又觉得幸运。
这样的他,也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出现吧。
“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准上来。”指了指一旁的侍卫随从,又说,“有什么话、什么事儿,让他们转告就行。”
这徐老板驳了他的面子不说,整了这一出不知要惹出多大麻烦。这口气如鲠在喉,上不去下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