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峨眉月悬于半空,银色光辉透过树梢洒在干燥地面。
边华城中呈四合环抱之势,午夜时分,城门紧闭,宵禁开始。外城百姓住所已然灯火熄灭,内城部分官邸仍不休不眠。
窄巷长街,更夫提着灯笼敲锣打梆,扬声喊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声音忽近忽远,给睡梦中的人报着时辰。
内城中央,边华父母官欧严县令住处——匈奴肆掠过后的窘境重又复原,虽是一派辉煌作风,比之从前倒是收敛了不少。
内院一角,难得长势极好的银杏树之上,层层掩映之下,两道人影融于树枝中,府中护卫竟无一人察觉。
欧严站在院门口同他最得力的儿子说着话,
“这左相家的公子来到边华已经一年多了,可有什么意见?”
欧锋微微弯着腰摇摇头,双手隐在青色袖袍中,面色恭敬,
“旁的没什么,这大公子毕竟从军多年,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倒是不错,只不过……”
欧严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
“只不过什么?”
欧锋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有些头疼,
“前些日子粮官跟儿子说,这顾大公子上他家的门讨要粮草,说是朝廷派发的粮食不够。可是咱们一向的规矩,朝廷安排发放的粮食一半儿发了,一半儿卖给那边儿的人,眼下郑源那边正等着这批粮草。哪有多余的粮食给他呢?!”
闻言欧严抬头四处瞧了瞧,又朝着欧锋招招手示意,两人进了院中房门,欧锋习惯性探头瞧了几眼,合上门。
刚转身,欧严就色厉内荏斥道,
“那批粮食按照以往惯例不早该在几个月前处理掉了吗?怎会还在?我将此事交于你,你是怎么办的?!”
欧锋下意识低头认错,
“父亲,原本是没问题的,可是匈奴一战,顾暮舟带着他的手下把普山运送粮草的路给截断了,现在也未修复,实在难以进行。刚巧前几日,这郑源说找到新渠道了,没成想这顾暮舟竟也看上了这批剩下的粮草。那粮官搪塞他,说这是朝廷粮仓,没有皇上旨意他也没有办法开仓,这才堵了回去。”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欧严举手拍桌,极为愤怒,压抑着声调,
“你糊涂!枉我看重你多年,不顾你庶子身份提拔你,没想到你竟为区区蝇头小利冲过了头!”
“父亲,非我贪利,而是刚刚得知,那边这次非要这批粮食,我也束手无策,您也知道那边轻易得罪不得,不然不仅咱们这头上的乌纱帽,就连咱们的性命都难以保证呐!”
欧严神情一凝,
“但你要知晓,那顾暮舟可是左相嫡子,这些年虽执意武将,可他在尚没参军前可是启牍的第二才子,左相的衣钵还等着他继承。再者,凭他那性子,不等那边发怒,一个多月后的宫宴上面朝皇上参上一本,那皇上不就识破咱们的谎言了吗?”
搓了搓官服,欧严面色严峻,
“这下可难办了。”
屋内两人抓耳挠腮,一墙之隔的廊上拐角,另有两人听得津津有味。
庞武挑着眉毛颇有些恶趣味的对着旁边人用气声说话,
“想不到堂堂才子有一天也会做这廊下小人。我庞某今日算是见识了。”
顾暮舟觑了他一眼,
“你懂什么?古书有云,无人之时则阴暗生,我只是选择了一条最简便的打听方式而已,你不也听得愈发精神?”
憋着嘴,庞武一时想不出什么文雅之词迎上去,只得继续听着墙角。
屋内沉寂良久,一道年轻的声音终于响起,
“父亲,若想两全,只能动用私粮了。”
欧严面色一僵,一时沉默不语。
“父亲,这也没有办法了,顾大公子和那边咱们都开罪不起,虽然这私粮累积不易,但再花个几年也不是难事儿。”
又是一阵沉默,久到庞武都开始打起了瞌睡,白天训练量本就大,身为将领还要带新兵,身体本就乏累,这欧严还不说些什么有趣的事情,无聊得紧。
“这欧严可真婆婆妈妈的!”
庞武偏头对顾暮舟抱怨。
耸耸肩,顾暮舟表示他也没办法。
许久,屋内终于敲响了最终音,
“好,就照你说得办。”
又过许久,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大开又合上,脚步声沉稳有力,一道清俊的面庞在柔色月光下缓缓抬头,依旧谦逊有礼,却多了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
……
长街大道,白日喧嚣隐去,空荡荡的街面上空无一人。
庞武和顾暮舟二人早在欧严说出那个好字之时就悄然离开了官府。
“暮舟,你做了什么?”
庞武一路上越想越不对劲,这暮舟刚才还在说“也不是没有办法”,结果就带着他看了场戏就完事儿了?办法呢?他就没看见这暮舟干什么了呀?
真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对,莫名其妙!
“你就带着我看了场戏就没啦?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诧异于庞武的文字功底,顾暮舟淡淡解释,
“是我派人对欧锋说的。”
庞武点头,哦,是你派人说得……?什么?
“你派人说得…不是…你的意思是…你派人跟欧锋说你一定要那批粮食?”
挑着眉头,顾暮舟有些狡猾,
“这可不是我要,是’那边’要。”
“……”
都一样……一样耍人。
庞武暗暗腹诽。
不过,“那边是哪边?你什么时候知道这县令倒卖粮草的?我日日跟着你,你怎还有事情瞒着我?”
双手背在身后,穿着夜行衣的顾暮舟走在前头,
“我也不清楚,至于什么时候知道的,那就很早了,大概就是我斩了他们的粮道开始。”
庞武震惊了,站在原地愣神喃喃,
“我滴乖乖,我说那时候你干嘛非得把普山给炸个口子,我还背地里嘲讽你竟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没想到啊没想到,倒是他见识浅薄了。
得,他又会用一个词语了。
可是,暮舟怎么知道的?
思及此,望着远处越走越远的黑衣人,终于回过神来的庞武提起步子就去追,夜深人静又不敢大声叫喊,只得憋着一口气,
“别走呀,你给我说说你怎么知道的,怎么我就啥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