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巨大又冷漠。
在永无止境的乞讨生涯里,沃尔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不算晚。今天的他又流浪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
正值深秋,从这里的天气来看,应该是北方的一个城市,因为天上已经开始洒下若隐若现的雪绒般的花。
他没办法从城口大摇大摆地进入,只能像其他黑户一样从荒山野岭里翻山而入。
这个城市似乎有很多的乞丐,他们每天活跃在桥洞底下,天桥上,以及街边的小巷子里。
寒冷的深秋来的比以往更快,极端的天气变化也在意味着大气调节愈发失衡,很快,要么人类就面临海平面上升或者漫长的寒冬。
但这些都不是沃尔该考虑的,他考虑的是下一顿该吃什么,该怎么去偷一件暖和的衣裳来保暖。
他对父母的记忆仅剩于一家人在桥洞下的寒冬之中抱团取暖,最后也许是把热量都给了沃尔,他在寒冬里活了下来,但父母已经不知所踪。
沃尔来到街边,衣衫褴褛,没有乞讨用的碗,他想依靠这个简陋的木屋来遮蔽一下冷风,深秋的夜晚却比寒风来得更加刺骨。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卖火柴的小女的故事,那个女孩在除夕夜的街头冻死了,看不到新年的日出。
现在并不是除夕,也并不那么寒冷,但沃尔和那个小女孩一样,饥肠辘辘,没有光亮,如果不出意外,他会死在今晚。
也许他早就该死了,只是作为人的求生欲一直支撑着他不断行走,但如今,他的求生欲也化为了浮云,他太饿了,衣不遮体的孱弱身躯在晚风下摇摇欲坠。
在体温消逝的最后,他像是得到了救赎一样轻闭着眼。
终于不用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不断漂泊了,终于不用在思虑着下一顿如何果腹,终于不用游走于生死边缘,他终于可以解脱了,这种放下一切的归属感填补了他的心头,死亡并不一定就是残忍的,对于有的人来说,它是放下一切包裹的良药。
他的梦里,回荡着无数在雪中蹒跚前行的步履,影射着他这从未感受到温暖的一生,到头来,只有父母为了给予他仅剩的体温,才是他这辈子最温暖的时刻。
这个世界巨大又冷漠,没有他该回去的地方,也没有该走向的地方,他的每一次行走都是在对死亡的挑战,事到如今,死亡战胜了他,但他依旧没有对死亡产生任何恐惧。
任何生命都惧怕的死亡,在他的眼里不值一提,也许他也在期待着,死亡的降临,让他摆脱这个世界的一切哀痛。
半夜,体温正在被凌冽的寒风抽走,他的皮肤开始变得僵硬,呼吸逐渐趋于寂静。
哪怕是在梦里,都是一望无垠的雪地,他自言自语,也许真的要离开了。
但就在这时,一股温热的暖流在他的怀抱里升起,那股温暖温润了他的心田,让他在刹那间对死亡升起了恐惧。
一望无垠的雪地上,一束光照耀在天际,将所有的雪都给融化。
“这里是天堂吗?为什么不冷了……”沃尔睁开了眼,看向了四周。
他的身旁,睡着一个十分可人的小女孩,她环抱着沃尔,有一张补丁满布的布料盖着两人的身躯。
“你醒了,现在是凌晨四点,我本来要出去砍柴的,我怕你冻坏了。”女孩松开了环抱的双手,从他的怀里离开。
怀里似乎还藏着女孩的余温,包裹在一张破布里,他看着女孩背上背带,拿着砍刀离开在视野之中。
又是一阵冷风吹过,天边暗沉的黑夜没有丝毫的光亮,寒风依旧,但沃尔已经没有感觉到那么冷了,毫无疑问,这是那个女孩带来的温暖。
其实破布根本不能抵御寒风,那个女孩微弱的体温也不能,但不知为何,沃尔觉得他不能就这么离开这个世界。
女孩是在两个小时后回来的,身上背着一大筐柴火,放在木屋的旁边的仓库里,然后进入了额外的厨房去点火。
在火开始燃烧的时候,她飞快地跑出厨房,来到了木屋另一边的角落里,看着那个在寒风之中屹立不倒的身影,“要不要进来取暖?”
似乎是不经意间的邀请,但沃尔却记在了心里,他和这个女孩在深秋之中,每天的凌晨六点,天还是一片死寂的时候,一起蹲坐在火炉旁取暖。
“好暖和。”沃尔由衷地感慨。
“是吗?”
“你叫什么名字?”
“瑞蒂恩。”
“我叫沃尔。”
两人在火炉旁,互相传递着对方的体温。
两个孤儿在只有十平米的厨房里交流,他们聊的并不是家国仇恨,深明大义,而是简单的今天吃了什么,今天开心吗,今天又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人。
瑞蒂恩是孤儿,被福利院收养,然后被这个木屋的主人给领养,每天干着苦力活,本该是女孩释放自己青春的时候,她在照顾着家里的起居。
两人像是知己,或者说更像是同病相怜,在雪夜之中的相遇让他们感受到了彼此的温度。
“这是我的馒头,分你一半。”瑞蒂恩从橱柜里拿出属于她的馒头,给了沃尔三个。
她一天只有五个,这是沃尔一直都知道的,即便如此,她也对沃尔声称自己有六个。
吃着馒头,感受着火炉里微小孱弱的火光,其实带给两人温暖的并不是火,而是一种感情。
沃尔为了报答瑞蒂恩,白天会去富豪家里偷东西,有时是棉被,有时是毛衣,或者是一些水果,这些在富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但那是沃尔和瑞蒂恩这辈子都无法享受的。
“为什么要救我呢?”沃尔有些好奇在他们相见的第一天。
瑞蒂恩皱了皱好看的鼻子,“人的生命,可是很宝贵的,可不能因为一点小事而失去。”
两人已经从陌生到熟悉,时节也从深秋到达了寒冬,极端的寒冷让农作物收成开始变少,富人家的饮食也开始变差,终于,在沃尔的一次偷盗之中,被顺藤摸瓜,找到了木屋的主人。
瑞蒂恩在那晚被主人打到了后脑勺,造成了脑震荡。
此后,沃尔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一个不想再打扰,一个已经失去了念想。
瑞蒂恩开始浑浑噩噩地干活,每天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她的精神似乎遭受了恐怖的打击。
终于,木屋的主人决定把她给卖了,但时逢杰克男爵的仆人征召,瑞蒂恩那稚嫩但已经初显美貌的容颜被杰克男爵给相中,于是决定带她回去。
沃尔全部都知情,在两人不再相见后的日子里,他又回到了那个对死亡没有丝毫恐惧的日子,视生命浅薄的原本状态。
在得知瑞蒂恩被风评很好的贵族带走后,他的第一时间竟然是开心,以及酸楚。
他像行尸走肉一般,离开了这个城市。
也许是想送瑞蒂恩一程,沃尔在雪花肆漫的雪地里,一步步跟着带走瑞蒂恩的豪车,只有两行雪迹和一个少年缓缓的脚步。
也许是因为雪下的太大了,豪车不愿意冒风险前进,来来回回停了十几次,但车上的人不知道的是,有一个少年在车后从来不管积雪的厚度,也不管暴风的席卷,一步一步地追赶上了那辆车。
车在白天回到了谢灵圭,进入了自家的庄园,沃尔是在第二天白天进入的谢灵圭,但他知道在外面这些醉生梦死的贫民窟里并不是瑞蒂恩的所在地,他漫无目的地行走,终于来到了大庄园。
管家似乎带了一个医生回来,沃尔在角落里无神地望着这一切,这里的装潢比在原来的城市的富人家更为奢侈,在这样的地方工作,瑞蒂恩怎么可能还会为温饱担心?
沃尔忽然后悔了,他不应该再出现在这里,他没有办法阻止瑞蒂恩在这里的奢侈生活,他仅仅是在怀念那个和他一起在根本不暖和的火炉面前聊天的小女孩而已。
医生被打发去休息了,管家带着瑞蒂恩来到了主人的房间,而这个房间的窗外,沃尔正在准备离开。
啪。
似乎有鞭打的声音。
沃尔透过窗口,看到了不可思议地一幕,那个男人将瑞蒂恩打倒在地,用鞭子使劲抽着,瑞蒂恩只能在地上无声地滚爬。
“继续给她注射药剂,让我看看那个药到底有什么用。”男人说道。
管家拿出一支针管,在瑞蒂恩的胳膊上注射,瑞蒂恩口吐白沫,昏倒在了地上。
“明天赖给那个医生就行了,然后观察她的实验反应,这个药似乎已经在圈子里开始名声大噪了,不过还在试验期。”
沃尔无神的眼睛看着倒地不起的瑞蒂恩,心里似乎有什么破裂了,但他依旧没有干涉她生活的权力。
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不要在对瑞蒂恩的生活有任何的想法。
近一个月没有食物来源的沃尔,还走了十多公里的路程,此刻早已奄奄一息,他觉得就在这里陪伴瑞蒂恩的最后一程,他也死而无憾了。
夜幕降临,沃尔枯瘦的身影终于被埋没在寒风之中,也许在这里死亡就是属于他的最好的归宿了吧,看到了瑞蒂恩在这里能生活的这么好……虽然被虐待,但在木屋里也是被虐待的,总比那里要好。
就像他一开始来到那个陌生的城市,他又一次即将死在一个陌生无比的城市。
但上一次,有瑞蒂恩。
渐渐地,他感受不到饥饿,感受不到寒冷,他应该是快要死了,原本是这样想的……
一张温暖的棉被盖上了他的身躯,那曾经温暖无比的怀抱在怀里升温,沃尔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瑞蒂恩轻轻蹭着他的胸口,“好熟悉的感觉,好温暖。”
就像两人第一次相见一样,他们的第二次初见,也是一张根本不保暖的棉被,以及那温暖的怀抱。
瑞蒂恩的身躯体温正在退散,在沃尔的怀抱里慢慢流失,沃尔最温暖的怀抱在下降的体温之中不断离去。
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欺骗自己,他根本就不想让瑞蒂恩来到这个破地方,现在她还被注射了什么奇怪的病毒,也许,她就要死了。
他背着瑞蒂恩,逃出了庄园,在一个寒冷的角落里度过了一晚。
第二天,他背着瑞蒂恩来到了亡城区唯一的诊所,但得到的并不是肯定的答复,也就是说,瑞蒂恩是必死无疑的了。
他们在夕阳下,交换着仅剩的最后体温。
在体温彻底变得冰凉的瞬间,沃尔醒了,他背着瑞蒂恩从城外沿着原来的路回去。
雪开始增多,少年背着女孩行走在没膝的积雪之中,历时一个月,他又回到了这个城市。
在他仅剩的意识之中,他背着瑞蒂恩回到了那个木屋,两人冰冷的体温没有再传递,但那份真挚的感情依旧在不断升温。
“很冷吗?”沃尔背着她,问道。
“有一点……”瑞蒂恩伏在他的背上,她呼出的气息都无比冰冷。
“我听别人聊天时听到过,越靠近一个叫赤道的地方,就越暖和,我们到那去。”
“好的。”瑞蒂恩轻声应答,她去哪里根本就无所谓,反正不管在哪里都没有家了。
沃尔看着路标上指的南方向走只能看到一片海,他不得不重新规划了一下路线,最后决定从北欧到东亚。
这个规划在地图上只有一条线来表示,可其中要走多少年还是个未知数。
他们仅仅是脱离谢灵圭就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一片雪原上,瑞蒂恩最后的鼻息已经无法传到沃尔的后颈,他回头看向这个小女孩,她的神情已经变得无比安宁。
在饥饿和寒冷前,率先击溃这两人的竟然是那个贵族注射的药剂。
沃尔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出了雪原,停留在一个村子前,他拼命地拍着每一户人家的门,寻求一丝帮助,可他们开门后也马上就关上了门。
在那个村子的最后一户人家,开门时,走出了一个年轻人。
“啧啧啧,生命可是很宝贵的一件事呢。”他说道。
“你是医生吗?”沃尔看见他穿着白大褂,很激动地说道,“求求你救救我妹妹。”
“你妹妹?你们有血缘关系吗?”
“没有,但我就是她的哥哥。”
“进来吧。”
沃尔背着瑞蒂恩走入屋子里,这根本就不像一个木屋,房间里堆满了仪器,上面跳动的尽是沃尔看不懂的英语。
“哟,鬼血(ghost"s blood)啊。”年轻人笑了笑,“这可是很多贵族都在实验药效的东西呢?”
“什么是鬼血?不管了,要怎么样才能救我妹!”
“我有个猜想,把她的血液全部换给你,让你来试试怎么样?”年轻人笑着说。
“好。”
“很有勇气嘛,我说了,这只是个猜想。”
“只要能救她,我愿意。”沃尔看着怀里的瑞蒂恩说道,“拜托了,医生。”
“命可是很宝贵的。”年轻人虽然说着劝说的话,可还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机器,“也许鬼血是我最后能长生的机会,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实验素材。”
机器启动,将瑞蒂恩身上的沾染了鬼血而产生变异的血全部换到了沃尔的身上。
这种换血的过程无比痛苦,将全身的血抽一遍已经会让所有的造血系统大清洗,如果血型不匹配还会炸体。
可能两人真的有缘,在这样的换血情况下,竟然能恢复过来。
只不过代价也是十分地昂贵,瑞蒂恩因为剧痛大脑处理视觉的器官出现了障碍,她以后都看不清东西了。
而沃尔,全身的器官和骨骼接受了那诡异的鬼血,当他伸出手去触碰那度过严寒而露出的春季太阳时,他的手被腐蚀了。
经历了一个寒冬的疼痛,两人存活了下来,可最后的结局就是,沃尔变成了一个无法触碰阳光的吸血鬼,而瑞蒂恩彻底失去了视力。
“哥哥,我们去哪?”瑞蒂恩的脸上似乎永远定格着笑容。
“去更暖和的地方。”沃尔说道,“我一直在找一个地方,那里四季如春、冬温夏凊,那里不会有黑夜,白夜永昼。无论何时何地,几分几秒,只要那个地方还存在,就会无限温暖着内心。那个地方没有任何的偏见与谩骂,没有任何歧视与虚伪,没有自卑与傲慢,没有孤独和寂寞,没有悲伤与痛苦,无时无刻都充满了笑声……以及……无私的爱。”
“是天堂吗?”
“不,那是家。”
沃尔背上了瑞蒂恩,瑞蒂恩在屋子里拿了一把伞,打在沃尔的头上,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春风融雪的平原上。
沃尔又一次背着她踏上了旅途,他们的终点到底在哪,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