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恒山的书房内陈设简洁大方，靠墙一排书柜上摆满了书籍，而他本人正端坐在桌前读书，连眼皮儿都没翻起来看她。

李淑蕴立在地上已经被迫罚站了许久。她手里不安地搅着帕子，偷偷打量着正在读书的男人，忽然后怕地咽了一口唾沫。

那一日她口出狂言，说读书写字的都是要讨生活的人才做的事儿。可看石恒山这样的家世模样，应该不需要读书写字讨生活吧？

他那样坐着看书，身形高大，器宇非凡，低头安静又沉默地翻书，别说还真的挺有魅力。小小的空间，让李淑蕴鼻腔间萦绕着陌生男子的气息。一时间搞得她又羞赧又紧张，又气又怂，只能偷偷撅着嘴巴，轻轻换了换脚上的重心。

她还要罚站多久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李淑蕴头一次觉得，自己也许说错了话？办错了事儿？

半个时辰后，这位正主儿终于意识到她还在罚站。

石恒山撂了书，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才轻飘飘问道：“这么想要玉钗？”

“啊？”李淑蕴恍从梦中惊醒，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说话。”

李?怂包?淑蕴小声说道：“它好看。”

“你很缺？非要抢一个小丫鬟的？”

“我……没有那样儿的。不是抢！我是小姐，她是丫鬟……就该让给我。”李淑蕴偷偷瞄他一眼，越说声音越小，也渐渐不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了。

“你是人，人家不是。是不是？”石恒山翘起二郎腿往后一靠，偏头打量她，语气平淡又理智：“是不是全天下的人都要让着你？”

“……”

“说话。”

“不……不是。”李淑蕴认怂，心里头暗骂自己：刚才她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石恒山好看！

“再说一次，这儿是荣国公府。把你以前的坏毛病收一收。你要不收敛，那就我帮你收。”

瞧着小姑娘又低头不说话，嘴上却嘟嘟囔囔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心里骂他。

石恒山挑眉斜眼看她：“以后我说话你要回应，不搭理别人的这种臭毛病要改。”

“那你今天还故意不搭理我了……”

石恒山轻哼一声：“嗯？”

李淑蕴瘪瘪嘴，十分不满，用最怂的语气大胆试探：“就刚才，我和你说话你都没理我。”

那是一回事吗？

石恒山抬手揉揉太阳穴，心里骂一句难搞，又默念三遍压制怒火：她还小要以理服人，她还小要慢慢来，她还小不要生气。

“好，下次我会注意。”石恒山被迫以身作则：“现在你听清楚了吗？”

李淑蕴：？？？

看起来他也挺好说话的啊？

“听清楚了。”

石恒山满意点点头，继续执行教导计划。他换了一条腿翘着，慵懒地说道：“把你头上的簪子给我。”

“啊？”

“拿来。”石恒山伸手：“快点。”

小姑娘李淑蕴果然羞恼了，立马战斗起来：“你一大老爷们要我的簪子干嘛？我不给。”

“这是我家，我是小公爷你是什么？你得让着我，拿来。”

“你！凭什么啊？你是小公爷又怎么了？你刚刚还说，不能要别人的东西！我不……”李淑蕴脱口而出，只是话刚说了一半，看着石恒山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立马涨红了脸，嘟囔一句：“你是故意的！”

“记住你现在的感受。”石恒山点到为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嗯？”李淑蕴听不懂。

“自己不想干的事情，不要强迫给别人。”石恒山放下二郎腿，已经恢复端坐在桌前的姿势。他一边低头找书，一边道：“以后再要别人的东西时，就好好想想这句话。回去给方才那个小丫鬟道歉，明天我会问她的。”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他想也没想，翻开书看着，嘴里直接命令一句：“说话！”

“是……是……”

李淑蕴从来没有道过歉。

以前在家里她也闯过祸，可继母总是讨好偏袒她，从来不会说她做错了什么，又为什么错。而父亲也不是很喜欢她，知道她闯祸后就会把她关在柴房里反省。

至于何为对错，李淑蕴只能凭着别人的脸色来判断。

柴房又湿又冷，她很害怕一个人。每每这时，她总会号啕大哭扯着嗓子说自己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可实际上她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走出石恒山的书房后，李淑蕴有一点糊涂了。

方才石恒山问她要发簪，她确实是心生不爽，觉得自己的东西凭什么要给他啊？难道她问小丫头们要东西时，人家也心里头也这样不高兴吗？那怎么李府的丫鬟们为什么都是笑眯眯的双手奉上呢？难道每个府上的丫鬟都不一样吗？

她迷迷糊糊地走回小院子，趴在床上一边想心事，一边渐渐睡着了，连晚饭也没有吃。

半夜里睡到半梦半醒时，李淑蕴爬起来揉着眼睛要喝水。下午和她打架的那个小丫鬟连忙倒水给她。小丫鬟虽然不喜欢她，可石府的教养让她不得不不记仇、本分细心的服侍主子。

李淑蕴糊涂地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才看清来人是白日里和她打架的小姑娘。她愣愣地盯着人家看了看，想起了石恒山的话语，一时间心里也有几分愧疚：“怎么是你啊。”

“是奴婢。”

“哦。”

小丫鬟看了看李淑蕴，低下头来按照石恒山的吩咐，将玉钗掏出来放在她枕边道：“小姐，给你。”

“啊？”李淑蕴被她的举动搞得有些糊涂，下午抢都抢不来的东西，怎么夜里反而主动送过来了？

“这发钗，是奴婢的姐姐留给奴婢唯一的东西。不是奴婢舍不得给您，是它对于奴婢来说太重要了。”小丫鬟照着石恒山教她的话说道：“不过既然您喜欢那就……送给您玩吧。”小丫鬟说罢，就要转身离开。

李淑蕴愣愣地盯着她远去瘦小的背影，在这深夜里颇有几分孤寂和可怜的意味。她心里觉得愧疚，生平头一次有些后悔自己的行为，于是连忙喊住她：“哎，那个谁，你等等！”

小丫鬟回过头来。

李淑蕴光着脚丫子跳下床，几步跑过去将玉钗塞在她手里，又摘了自己一只手镯递给她：“我不稀罕了。你拿走吧。”

“小姐？”小丫鬟握着多出来的手镯愣了。

却见李淑蕴已经嗒嗒跑上床缩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赔给你的，行了出去吧！好烦啊。”

石恒山是第二日清晨后得知了这件事的后续。得到他预料的结果，便带着几丝笑意和郡主母亲说道：“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现在心性未定，能改过来的。”

郡主轻叹一声：“她还小，都好说。”

“嗯。”石恒山琢磨一二：“不急，慢慢来。”

郡主这几日才回过神来，捕捉了一些蛛丝马迹，察觉出石恒山对李淑蕴的特殊关照。于是试探问道：“儿啊，你怎么对这小姑娘这么上心啊？”

“有吗？”石恒山大言不惭，面不改色道：“我不是在替母亲分忧吗？”

？？？

郡主再次入坑：“哈？”

第二天下午，李淑蕴收到了一盒三支玉钗，个个精美漂亮。管家说，这是小公爷买来送给她的。

李淑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手里拿着把玩了一个下午。她心里头疑惑的厉害：这个多管闲事的老男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石恒山：打一棒给个甜枣。

话说郡主刚开始是挺心疼李淑蕴的，可怜她从小没了亲娘，又可怜她在别人诱导下误入歧途。于是便亲自上阵，指导她读书写字礼仪规矩。可郡主到底是打小养尊处优成长起来的名门闺秀，周围接触的人大多是一样的门庭气度，家教都差不到哪里去。像李淑蕴这样野生野长起来的小姑娘真是少见，满口“为什么”不说，还会顶嘴，撒泼，耍赖，犯浑。

举个例子，比如郡主教她三从四德，她就会问：“为什么女子要遵从三从四德，而男子不需要？”

郡主微笑：“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三从四德是女子们应该遵从的，而男子则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这叫各司其职。”

“为什么各司其职是这样的？男女有什么不一样吗？为什么男子不听三从四德，女子不能考取功名呢？”

郡主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转移话题：“你先把这些写下来，我慢慢教你。”

“哦。”李淑蕴提起笔来，蘸墨时糊了自己一手，又捏着笔歪头盯了半天纸张，迟迟不肯下笔。就在郡主以为她终于要落笔的那一刻，再次抬头问道：“我为什么要写这些听不懂又没意思的东西啊？”

李淑蕴说着将笔一丢，笔尖墨汁四溅，郡主猝不及防就是一脸墨点。

郡主：我太难了。

三天下来后，郡主终于受不了了，黑着脸跑去石恒山书房里告状：“你快快快把那个丫头片子给我送送送回去！”

“母亲，这又是怎么了？”都吓出叠词了？

石恒山这几日忙着处理政事儿，完全没有精力关注李淑蕴。尤其是考虑到她如今年纪尚小，在自己面前又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就很自然的低估了孩子的战斗力。

没想到如今一向好脾气的母亲竟然亲自跑过来告状？

“三天了，她一个字儿都没写，你可信？”郡主整个人都开始怀疑人生了：“一让写字，她就各种理由各种状况，什么笔不好，墨不好，纸不好，门口有鸟叫，要喝水吃果子，想起来什么东西没拿过来……总之是她在板凳上从来坐不住半个时辰，让她看书从来安静不了一盏茶的功夫！我是不揽这活了，随她去吧！你范姨母怎么生了这样一个女儿，得亏不是我的姑娘，否则我早打她手板子了！”

石恒山揉揉眉头，缓解几分疲惫。他劝慰母亲几句后，立马让小厮将李淑蕴请了过来。

李淑蕴再次听到自己被请去书房时，心里头颤抖不止，磨磨蹭蹭许久才到了书房。她去时，石恒山正趴在桌子上小憩，这几日他忙着处理政事儿，一连奔波几日，实在疲乏。

两世交叠，上一世不明白的许多事情，在这一世都明白了。荣国府石家将在十多年后衰败，那时他成了戴罪入军的将士，一战就是好多年……这一世为了避免这一切，石恒山不得不提前做准备。

他睡着了。

李淑蕴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心里琢磨自己要不要进去：反正我也来过了，是你自己睡着没看见。

她到底是粗鲁惯了的小姑娘。扒着门瞧了片刻，一个不小心直接栽了进去。又丁里咣啷扑倒花架子，连人带花盆都摔在地上，扑了一脸土，好不狼狈。

等她揉着屁股哼哼唧唧站起来时，却听见石恒山语气凉凉的丢来一句：“怎么，花架子伸脚把你绊倒了？”

糟糕，又要挨罚了。

“不…不是…”李淑蕴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跳着脚往后退了几句，怂巴巴回答：“是我不小心，碰到花架子了。”

石恒山皱了皱眉头，无可奈何的看了一眼小姑娘，叫小厮过来收拾残局。他起身给她绞了个干净帕子道：“别往衣服上蹭，你穿的是毛巾吗？”

“没事儿。”李淑蕴接过帕子擦擦脸，大大咧咧拍了拍袖子道：“不脏，又看不出来。”

“如果出门呢，也这样出去？”石恒山指着她的衣服：“泥点子，墨汁……啧啧啧，这又是什么？米饭粒？”

李淑蕴小脸涨的通红，不过丢人不能丢气势啊！

她一狠心，点点头：“昂！”

很好！石恒山微微一笑。

下一刻，小姑娘一边地紧张看着四周，一边拍打裙摆上的泥点子，又可怜巴巴地看看石恒山，认命讨好地问道：“哥哥，我穿成这样，不适合去这种场合吧？多给你丢脸啊！”

这可是京城最大的商铺，里面往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李淑蕴曾经哀求继母好多次，她都没有答应带她过来逛逛。每次继母带着田玉河来这种地方时，她们恨不得从头到脚都换成最漂亮的衣服，可如今石恒山却带着一身脏衣服的她到了这种场合。他不怕丢人，李淑蕴自己都觉得难为情！

不料，石恒山微微一笑：“没事儿，不脏，看不出来。”他说罢抬脚走进大楼，没再回头看她。

李淑蕴：“……”认命跟上。

石恒山带她去买笔墨纸砚，买书籍画册，甚至还买了许多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儿。李淑蕴一面高高兴兴的挑选，一面又心虚的猜测这位到底是什么意思。等他们二人拎着大包小包踏出大门时，石恒山这才低头问她：“今天选的合你心意么？”

李淑蕴还是头一次这样畅快的逛街游玩，今日这般欢快，她心里头对石恒山的害怕和敬畏也少了许多。当下欢欢喜喜眉开眼笑的点点头，叽叽喳喳道：“嗯嗯！当然合心意啦，哥哥，我今天真的好开心啊，我从来……”

“合心意，那就回去好好写字。”石恒山板着脸打断她的欢喜：“再给我找理由推推拖拖，下次就直接打手板了。”

“啊？？？”

李淑蕴心里哀嚎，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她说呢，这石恒山今日怎么没凶她！

他们两个人正说这话，却听见身后传来女人柔柔的声音：“小公爷，好久不见啊。”

李淑蕴诧异回头望去，却见一位妙龄女子正娉婷袅袅地从马车上下来。她一身雪青色衣衫，身姿高挑妙曼，眉目如画，朱唇微启，未语先笑：“小公爷，蒹葭给您请安啦。”

“蒹葭妹妹多礼了。”石恒山按照上一世的称呼问候一句，又虚扶一把。林蒹葭怎么在这儿？

她可真漂亮啊。

李淑蕴心里头默默地想着，目光不自觉的追随着这位美人儿。不料两人对视一眼时，美人儿姐姐笑着柔声调侃一句：“恒山哥哥，这个小丫头是谁家的姑娘？怎么看起来……脏兮兮的？”

这话要是放在以前，李淑蕴定要和她对骂起来。可是如今看着她和石恒山如此亲密，又是个不可多得的仙人美女，当下她心头涌起的，竟然是强烈的自卑之感！

李淑蕴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沾满泥土的鞋子，又瞥一眼林蒹葭绣花儿的干干净净的小鞋子。立马缩了缩脚，整个人往石恒山背后退了几步。

石恒山自然注意到了小姑娘的举动，当下心里也明白李淑蕴的心情。上一世李淑蕴在林蒹葭这里吃了不少亏，在林蒹葭这里，她一直是自卑怯懦的。

石恒山心思转了几转，抬手轻轻摸了摸李淑蕴的头。他眉眼带了一些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和林蒹葭说话，语气难得温柔道：“我家的姑娘。”

他的这句话可真温柔好听啊。

李淑蕴觉得眼眶一酸，慌乱中将头低的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