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绮端着碗,睥睨着卫琳的拙劣表演,其实鄙视的是自己,什么时候自己这么脆弱了吗?他把碗放在了刚才卫琳做的矮凳上,闭目养神,心里却一刻不停地想着定亲的事,其他声音就完全不入耳了。慢慢地,他终于抓住了万千思绪的一头,顺着往下理去,赵仲轩虽抢先一步,与石云岫订了亲,可石云岫绝不会答应下来,她不会心甘情愿地嫁给那个人,不是吗?只要石云岫想要嫁的人是他,他就一定想尽办法让她成为自己的新娘。
他猛地睁开眼睛,对着卫琳大喊一声,“别吃了。跟我走。”转而温柔地用手指了指希萍手里的鸡蛋,示意自己要走了。对于像这样的男女不平等待遇,卫琳早已经习惯了。趁着罗绮起身的当儿,他赶紧扒拉了几口,恋恋不舍地放下碗勺,边往外退边对着金桂母女竖了个大拇指,“桂婶,这腊八粥味道一流。”
金桂端起罗绮吃剩的粥,瘪了瘪嘴,喃喃自语道:“一流个屁,吃剩下这么多。”希萍把矮凳搬回到屋廊下,嘴角尚自带着沉静的笑,忽然闻到一股焦味,忙跑到水缸边舀了慢慢一勺水,浇在灶里。随着“嗞嗞”几声,火苗萎蔫殆尽,不留一点余温。
这次罗绮走路飞快,卫琳紧赶慢赶才追至其旁,见他是往垂花门的方向去,疑惑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罗绮双眸中锐光一闪,撩开衣袍,直接跳过了六寸来高的门槛,反问道:“你跳过围墙没有?”
语出突然,卫琳难辨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犹疑了一会儿,道:“当然不曾。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翻墙?”罗绮往大街上走去。街道两旁张着许多的棚子,人头攒动,热闹更甚往常。罗绮收回视线,对卫琳淡淡一笑,“当然是事出有因。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卫琳只能苦笑,少爷从来是好事不想着他,有了苦差事才带他出来应付。
因为人分三六九等,相应地,连带着人用到的所有东西都会应价格差异而有优劣之分,从而形成了不可思议的循环往复,反过来推动着人终其一生都想要拼命地往上爬,够着那堵不可逾越的高墙。石府的高墙在广阔的天宇下,显示出无可比拟的气派,在整个京城里,能与之气魄相较之门第,已属寥寥。
等到入夜时分,所有灯笼都被一一点燃后高高挂起,远处的市集染上了一层迷幻色彩,需要配着酒慢慢品出它其中的真实。而罗绮和卫琳已经在石府的高墙大院外,整整徘徊了一个时辰,他们并不是要找适合翻墙的好位置,而是去得实在太早,无从下手。
卫琳难过得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今日连续两顿饭都是食不果腹,哪有剩余的力气去翻墙。他转头看了看靠在墙脚暗处的罗绮,可怜兮兮地央求道:“少爷,你方才吃得太快,我腹内食物没有余存了,先去填饱肚子行吗?”躲在阴影里的罗绮看不清表情,只是双手环胸一动未动,过了一会儿,他才回道:“你过来,我给你半个馒头。”
更夫刚敲过一更,罗绮就迫不及待地溜到西边墙根下,他仰头望了望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树,那是他第一次约见石云岫时等待的地方。那时她人未到,他在树下等得心脏怦怦乱跳,就随手扯过树叶子来数数,摘到第九片的时候,她就出现在眼前了。他故自镇定地把手背在身后,看着她傻笑。
卫琳拍了拍他肩膀。罗绮回过神来,双手举过头顶,用力伸了伸,“待会一定要跟紧我。”卫琳跟着举了举手臂,“哦”了一声,问道:“少爷,你刚才在笑什么?”罗绮一副从容淡定的神情,“你看错了。”说完他往后退了几步,一个箭步凌空跃起,一手攀住了伸过墙头的树干,轻轻一跳,便稳稳地落在了越发凄凉的西厢。
尚在外头的卫琳不禁张大了嘴巴,心里存了无数问号,少爷的轻功竟然超过自己了?难道疏于练习的少爷,一直背着自己在偷偷练功?未及他多想,罗绮在那头用树叶吹响了暗号,催促他赶快翻墙过去。
两人畅通无阻地在石府内穿行,一路向小红楼进发。罗绮越走近她的闺楼,心里的忐忑就更紧一分。他极力组织着见面要说的第一句话,是先诉说思念还是先把事情问明?或者由她来说好了。她会说什么呢?对他的到来表示诧异还是会直接扑到自己怀里?
罗绮摇了摇头,忍不住暗笑自己真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屁孩,忽然卫琳指着他低声质问道:“又笑了,又在偷笑。还说看错了?”罗绮打掉他的手,睨了他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什么时候多长了一只眼睛,专门用来盯着你家少爷。”卫琳嘻嘻笑了两声,并不再多言。毕竟是在他人宅邸,万事都要小心谨慎才是。
他们走到小红楼前,却不见一盏灯亮着,屋内漆黑一片。庄重典雅的屋脊吻兽沉沉睡去,唯有檐前铜板偶有一两声叫喊。罗绮以为她是早早入睡了,心上的不安与紧张却无限膨胀开来。他嘱咐卫琳守在楼外,悄悄潜入了二楼。
赵仲轩是在三天后才收到完完整整的情报。他怎么也想不到,所谓的石府盗匪其实是罗绮,而罗绮偷入石府当然不是为了金银珠宝,眼前之人才是那人的目标。他不敢想象,如果他们真的见到彼此,会不会做出不知羞耻的事来?
他嘴角微动,一言不发,素来的良好教养不允许他口出粗鄙之言,只能忍下怒火,紧紧攥起了手指,一仰头,连饮下数杯。对面的何夕颜穿着家常衣服,外罩着杏黄色比肩褂,头上只挽了一只流苏簪儿,眼睛微抬,也不说话,看着他没完没了的饮酒。也不知赵仲轩是受了哪门子刺激,未到晌午就跑到她房里来喝闷酒。
那时何夕颜才刚起床,还未来得及梳洗。紫菀端着脸盆拦在门口,一脸惶恐而严肃地警示,“我家小姐正要更衣梳妆,请赵公子稍等片刻再来。”赵仲轩点了点头,“那我在这里等。”说罢便走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后面跟随着的小厮端着托盘回头看了紫菀一眼,眼神中夹杂着难以言明的意味,似乎是在责怪她不让赵仲轩进屋,又似乎是对她的胆大抱之钦佩。
紫菀赶忙进了屋,边放下脸盆边轻声向何夕颜报告,“小姐,赵仲轩在外面等着见你。”何夕颜早已听到他们的谈话,却并不着急,她仍慢条斯理地对镜画眉,身上穿着密合色缎袄,下着玫瑰色袄裙,三千青丝柔顺地垂落至腰间。紫菀上前来给她梳头,看着镜中的小姐脂粉未施,只是一心描眉,问道:“小姐不想见他?”
何夕颜细致地对比着两边的眉毛,不时添上一笔,“这是他家,哪个屋子去不得。我岂能自作主张,说不见就能不见。”她拿起一根簪子递给紫菀,“我天天在这屋子、院子里打转,随意一点。”
紫菀又看了看何夕颜,较之之前几日的心神不宁、愁锁眉梢,已是淡然了许多,也不再着她去打听外面的事,就如同在石府一般,闲来无事便看书写字。待她绾起青丝,何夕颜便让她去请赵仲轩进屋。等她带着赵仲轩进来时,何夕颜又在身上多加了一件杏黄色比肩褂。
赵仲轩瞧见她一身打扮,虽是半新不旧,却衬得她温婉娇媚,肌骨晶莹。但她看也不看他一眼,也不请他入座,只是拿着一本书看了起来。赵仲轩问紫菀,“小姐吃过早饭没有?”
紫菀摇摇头,“厨房里说是过了时辰,便没有早饭可吃了。我就拿了些昨天剩下的糕点回来,给小姐垫垫肚子。”赵仲轩听了,马上吩咐小厮去厨房特意叮嘱一声,“以后为石小姐单独开个小灶,一应吃食随时恭候着。”小厮刚走到门口,听得何夕颜说道,“不必如此。是我不懂赵府规矩在先,何必要为一介民女破例。再者,我也不会厚颜无耻到在此地安营扎寨。”
一时间屋子里寂静无声。赵仲轩略一迟疑,坐了下来,对站立在门口伺候的两个婢女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接着他拿起酒壶边倒酒边说道:“非要与我这般计较吗?我再声明一次,不管你从前出身如何,我都不在意。你如今头上顶着石小姐身份,将来嫁给我,就是赵夫人,以后还会成为赵老夫人……”
何夕颜看着他,没好气地打断,“谁说我要嫁给你?那是你与石家小姐之事,与我无关。”赵仲轩收敛起笑容,静静地望着她,两人四目相触,他只觉得心头一冷。今日来找她的若是罗绮,她还会用这样冷漠无情的一双眼睛看待吗?赵仲轩猛喝了几杯酒,由于喝得太快,血气上涌,脸上便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他用靠在桌面上的手抚了抚脑袋,另一只手无力地搭在腿上,看起来很是疲惫。何夕颜对紫菀招了招手,轻声交代了一句:“你去要碗醒酒汤来。”紫菀不大放心地看了一眼何夕颜,何夕颜对她点了点头,以示放心。紫菀领命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赵仲轩走到何夕颜身边,递给她一个空酒杯,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个人就这么值得你嫁?”何夕颜侧过身子转向另一边,沉默了半响,才回道:“是,我愿意。”赵仲轩直起身子,冷笑了一声,把酒杯往地上一摔,碎成了无数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