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奇肇迅速转过头来看着她，脸上神色复杂，又想开口询问些什么，又怕情急之下说漏了嘴，只好将扇子慢慢收拢起来，淡淡地说了句，“哦，是嘛？”石云岫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阮大人，那位张小姐无依无靠，好在尚有未婚夫在京为官。”

阮奇肇铁青着一张脸，尽量用平稳的声音问道：“此人名唤？”

石云岫接下他的话，“阮奇肇。”阮奇肇双手紧握住扇骨，手上的青筋尽显无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只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

石云岫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与张冉静认识，便朝赵孟瑶看了看，在空中画了一个方框。赵孟瑶会意过来，从袖中掏出一张纸交给石云岫。石云岫慢慢展开来，阮奇肇的目光往纸上看去，不由得瞪大了眼珠子，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完全失去了方才谈笑风生时的镇定自若。

他万万想不到，那位死于非命的张小姐还活着，更料不到，她竟将一纸婚约保存至今。倘若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找上门来，那么他的偷梁换柱之计，该如何维持下去？

不能，绝不能叫她破坏了好不得来的安稳。即使她也是一个可怜之人。

阮奇肇一咬牙，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表情变化，因此牵扯得嘴角肌肉有些轻微抽动，他重新打开了折扇，和颜悦色地说道：“石小姐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天底下同名同姓之人甚多，不可轻易指摘。我与夫人乃是从小指腹为婚，并不曾与他人订过亲。”

石云岫感到一阵失望，失去了耐性，不再与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阮大人，我拿来这纸婚约并非要为难你，逼你停妻重娶，只是想请大人务必要帮我一个忙。”阮奇肇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什么忙？”

远处隐隐传来女子的欢笑声，阮奇肇听出是夫人的声音，忙催问道：“什么忙？你快说。”

石云岫也担心事情会出岔子，便从衣袖里拿出英娥姐托付的信，交到本该到达的主人手里，“里面写着她上京来找你后所遭遇的一切，你自己拿去看吧。眼下她被打入了死牢，但凡你还有半点怜悯之心，就该帮她渡过难关。”

阮奇肇匆忙将信件塞进袖子里，一边看向朝他们走将来的阮夫人与曹小姐，一边低声和石云岫说道：“你放心，能帮的，我一定帮。”石云岫在拿起桌上的垂金扇时，斜视了他一眼，想看清他真实的想法，以免受他的话影响。

他的脸色告诉她，似乎带着很大的为难，但并不是信口雌黄。“那一切就拜托阮大人了。”石云岫微微颔首道，最终她决定相信这个男人一次。

回程的路上，石云岫特意和赵孟瑶共乘了一段路程。钱明秀只当是姑嫂两人关系要好，没有疑心到别的地方去。

而赵孟瑶犹自抚着胸口，不停地傻笑着，“哎呦，可把我吓坏了，还是你有本领，要不是你来了，我还不知该如何办呢。”

石云岫往后一仰，随意地歪躺在软垫上，笑道：“我哪里知道那位阮夫人一点儿也不软弱，嘴巴这么厉害，应付她就必须耍点小手段才行。”赵孟瑶侧过身子，向石云岫这边挪过来，把手帕在空中耍来荡去，“说真的，你是怎么知道她有备用常服的？”

石云岫望着车顶，滴溜溜转动着眼珠，摊开双手，笑道：“其实我并不知道。原本我是打算留下你一人来应付那位阮大人的，结果阮奇肇自己说了常服一事，我只好拿个顺水人情。”

赵孟瑶两手合十，庆幸道：“好险好险，若是留下我一个人，我还真有些胆怯。”

石云岫却鼓起了腮帮子，无奈叹息了一声，赵孟瑶直起了身子来望她，问道：“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呀？”石云岫说出了自己的隐忧，“我吃不准，阮奇肇会不会帮我们？他好像在刻意隐瞒些什么，说不定是和他夫人有关。”

赵孟瑶听她一说，好似也回过味来，“是了，那位阮夫人就有些奇怪，看她谈吐举止，有几分市井之流的做派，不像是好人家出身，真该好好调查调查她的来历。”

石云岫虽赞同赵孟瑶的观点，但也联想到了自己。若要单从仪态上去品评一个人的阶级身份，石云岫恐怕一辈子都进入不了上流社会。

可当她瞥见身边这位货真价实的小姐也和她如出一辙的坐姿时，她忍不住暗自偷笑，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忽然间，伴随着马嘶声，前行中的马车紧急停了下来。幸好行驶速度缓慢，车厢内的石云岫和赵孟瑶没有摔个狗吃屎。

石云岫及时抓住了车厢壁上的防护栏，另一只手从前面横在了赵孟瑶的腰间，使得赵孟瑶重心往后只撞在了软垫上。两人有惊无险，却听得外面吵闹声不断。

赵孟瑶掀起帘子，询问南霜。

南霜道明了原委，原来是与另一辆马车交错而过时发生了摩擦，双方的马车夫争执不下。

赵孟瑶不以为然地道：“区区小事，何至当街争吵。你去告诉车夫，让他们先过便是了。”南霜得了命令而去，却又匆匆回报，“他们不肯，非要我们赔偿他们损失才肯走。”

赵孟瑶一听，以为是误伤了对方，便道：“那就赔他们几个银子，一直占着车道可不好。”南霜倒不乐意了，撅着嘴道：“小姐，明明是他们不对在先，我们车马在左行驶，本就该先过，他们偏偏要硬挤过来，还让马走得飞快。”

石云岫不禁乐了，这丫头真是个实心眼，大马路上就敢驳自家主子面子。赵孟瑶并不生气，她还煞有介事地想了一会儿，才从腰间取下一块玄黄小牌，递给南霜，让她再去办交涉。

出乎意料的是，吵闹声非但不息，反越杂乱了。

南霜气鼓鼓地跑了回来，和赵孟瑶诉苦道：“那位公子太欺负人了，他说皇亲国戚其他本事没有，只会作威作福，这块腰牌还被他扔在了地上，只肯认银子。”

赵孟瑶一下子被激怒了，提起裙子就要往车厢外闯去，石云岫急忙拦住了她，把曹梦娇送给她的那把垂金扇递到赵孟瑶面前，并提醒道：“尽量和气说话，别让旁人看了笑话。”

赵孟瑶接过扇子点点头，“放心吧，我会注意分寸。”说完便钻出了车厢。

此时街道上聚拢了不少围观者，大多用看好戏般的热切眼神在那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见从车上走下来一位穿金戴银的小姐，他们议论得更加起劲了。

赵孟瑶遮挡着半张脸，转动着眸子向四周扫视了一遍，仪态端庄地走到前面去，问道：“你们当中，哪个说只认银子，不认腰牌？”

站在对面马车边的几人中，有一人走上前几步，双手叉在腰间，朗声道：“正是本少爷。”

赵孟瑶这才把眼来瞧向说话之人，论外貌，着实是个俊秀人儿，身材长挑，自带一股非凡气度，只是面庞太过白净，如同敷了一层脂粉，发鬓还簪着一朵艳丽的花，一看便知是个莺歌队里的风流人物，多半又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

她打心眼里厌恶这种人，但为了息事宁人，只好忍耐道：“这位大少爷，事情原本就是你们有错在先，赔银子更是无从说起，不如大家都行个方便，各退一步，我让你们先行过去，你也不要计较银子，觉得如何？”

今日本是赏牡丹大会的首日，除了相国寺以外，京城各地均有赏花的好去处，故而车马流动要比往日频繁许多。他们两辆马车都是大型车驾，一前一后停距在那里，霸占了大半个车道，虽不至于造成严重堵塞，但也给过往车马带来了不便。

车马内坐着的人凡是得知了是赵尚书妹妹车驾在此，都不敢埋怨些什么，对他们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偏偏这位年纪轻轻的少爷要惹是非。

石云岫掀起了帘子，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那人书生打扮，一身竹青对襟宽袍，腰系丝绦，却无半点读书人的矜持与谦逊，满腔的风流蕴藉藏都藏不住，尤其是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无论看向谁，都带着一种钟情的意味。

此刻他正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赵孟瑶，竖起食指揉了揉鼻子，道：“可我这车是租来的，因这事破了这么大一道口子，关于修补费用，总要算算清楚才好。”

赵孟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车厢外的坐板断了好几根，与豪华的车厢极不协调。她摇了摇头，租来之物果然是金玉其外、败于其中。

“你要算清楚也很容易，晚些时候到积庆坊荣宁街的赵府来就是了。”对方听了不过嘴角上扬，不亚于发现了一件好笑的事，“何必这么麻烦，在……”

未等他说完，一位侍女走到他身旁，耳语了几句，等他再开口时，语气已发生了改变。“区区小钱不足挂齿，请赵小姐别放在心上，在下先行告辞。”说罢还不忘向她作了个揖，以表诚意。

赵孟瑶不禁撇了撇掩在扇子后的嘴巴，心想着这人不但是个纨绔子弟，还是个两面三刀之人，一会一个主意，倒不知是打什么鬼主意。不管怎样，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

她转身回到车内，对一直在看热闹的石云岫发起了牢骚。

“哼，看到没，这种人实在是可恶，穿着像个读书人，实则是个流氓恶霸，只会死搅蛮缠，连我们家仆人都比他知书达理百倍。”

石云岫边笑边劝慰道：“好了，别生气了。估摸着，他也就是个刚来京城的富家子弟，才会在大街上挑事惹非。”

赵孟瑶用力地扇了几下扇子，忽疑惑起来，“怪就怪在有个小丫鬟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竟然就肯息事宁人了？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能让那个混小子改变了主意？早这样不就好了嘛……”

她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石云岫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你想知道原因吗？往这儿看。”

赵孟瑶跻身过去，往车厢上的小帘外看去，她们的马车正好经过方才与她们发生口角的那辆车旁，而且恰巧帘子掀开处，探出一张打扮得精巧细致、妩媚动人的女人的脸，冲她们盈盈一笑。

石云岫也对着她笑了笑，赵孟瑶却一把放下了帘子，不悦道：“果然是个登徒浪子，狎妓冶游，寻欢作乐。”石云岫却调侃道：“说起来你要感谢那位青楼女子，要不是她呀，那位花花公子指不定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呢。”

赵孟瑶撅着嘴不服气地道：“要闹就让他闹去，最好找来京营军，看最后到底是谁吃亏。”石云岫见她此时一脸较真得可爱，忍不住用手捏了捏她粉扑扑的圆脸蛋，逗趣道：“是，那当然是他吃亏啦，你一个堂堂赵家小姐，谁敢欺负你呀。”

赵孟瑶拂掉石云岫的手，转过身子来，用手指着她，眯着眼睛笑道：“好哇，你也要来欺负我了是不是？哼，别以为我听不出来。”边说着边把肉乎乎的手指放在嘴边哈了哈气，便往石云岫胳肢窝招呼过去，惹得石云岫难忍痒意东躲西藏，直呼求饶。

这边车厢内一对姐妹花欢声笑语不断，那边车厢内的景况就截然不同了。

刚和赵孟瑶争论完的杨晞维交叉着两只脚，架起两条胳膊来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着说道：“她不过是个小姑娘，都不一定过了及笄呢，口气倒是老成，你们京城大官人家女子是不是都这样？盛气凌人，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