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奇肇坐在屋外,静等着她出来,不时往屋里瞧上一眼,却不敢走近半步。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张冉静才端着茶盘走了过来,而身上的衣衫已经换过,更加衬托出她的腰身。
此刻她脸上带着温柔的浅笑,不发一言地布置着茶具。
阮奇肇注意到她的脸与方才有了些许不一样之处,似刚搽过脂粉,较先前红润了不少。见她给自己倒茶,便道了声谢,接着主动开启了话匣子,“在这里还住得习惯否?一直想来探望你,却抽不开身来。”
张冉静微微点点头道:“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岁月无忧。”
阮奇肇听她讲话温声软语,甚是悦耳,便也跟着点点头,“那便好。张小姐只管安心住下,缺少什么可以与我说。先前那些遭遇,我也知晓一二,对于你一个闺阁女子来说,实是一道难过的坎。作为未婚夫,我没有尽到一丝责任,那时还当作你已经横遭不测了,所以……”他顿了顿,还是直言了出来,“我已另娶他人为妻,还望你见谅。”
阮奇肇一口气说将出来,末了猛喝下一杯茶,方定了定神。
张冉静听后却没有过多的惊讶和沮丧,只是捧着茶杯低头默然良久,才说道:“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论短也不短,我不会苛求你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亡人,一辈子不娶妻生子。但我一直谨记着自己是有婚约之人,即便被人带去做了压寨夫人,也要守身如玉,保持完璧。”
听到此处,阮奇肇不免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张冉静做了四年黄夫人,竟然仍是处子之身,不觉间动起了他念。
张冉静继续说道:“我以为你此次来探我,是要带我回去,却叫我安心住下,想来阮先生是要取消当初婚约了?”
阮奇肇一时语塞,此刻他已经动摇了来此地的本意,但动念之后,考虑到利弊得失,想及家中已有位冒名顶替的张小姐,若真带了她回去,要如何解释呢?
还未等他开口,张冉静微微一笑,道:“这才好呢。我本就是个不祥之人了,不宜再登堂入室,害了你们阮家。”
“张小姐误会了。是阮某悔婚在前,配不上你。”他听她这么一说,心内忽感到有些歉疚,“不瞒张小姐,此次前来,一则探望你是否安然无恙;”说着他摸出一个大钱袋放在茶几上,鼓起勇气道:“二则是想要回那张婚书,我非张小姐良人,还望张小姐日后可以许户好人家,安生度日。”
张冉静苦笑一声,淡淡说道:“阮先生大可放心,若你无意娶我,我不会用一纸婚书强求你。”
阮奇肇看她不哭不闹,是个明事理之人,也就宽心了大半,但还是坚持要回那张纸,“张小姐别误会,实则是我胆小,怕它再次成为我的软肋。”
张冉静听出他似有言外之意,便问道:“阮先生是因它遭到过什么威胁不成?”
阮奇肇也不好明说,只在那转弯抹角道:“其实也说不上,就是冒险做了件违法乱纪之事,至今尚有余悸。”阮奇肇在说这话时全然忘了自己为娶妻,私下里做的那些事何尝不是违法乱了纲常?可因那是他渴求的,出自本愿,故无论如何,他都心安理得,不会去计较,更不会令他辗转难眠。
张冉静想起自己只把婚书和那封信一起交给过石云岫一人,又联想到从牢狱里获救的经历,便明白了个十之八九。她是聪明女子,不需要别人明面上实打实的点破,就懂了。
可心也凉了大半截,她想不到阮奇肇竟是在被石云岫用婚书威胁之下才同意出手相救。自己对于阮奇肇来说,早就连半点旧情都不存在了。
当初她在写那封信时,带了满腔的信念和希望,到此刻全都烟消云散了。
张冉静强忍住鼻酸,把那袋装的满满当当的钱袋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我已有了住处,不能再收下银两,阮先生还是拿回去吧。那纸婚书尚在云岫那里,等我取回后会直接将它烧毁,一劳永逸。”
既是张冉静这样明言了,阮奇肇也不好再固执己见,便起身准备告辞。“往后生活中多的是用钱之处,这点银子还望你收下,就当作我的一点补偿吧。”
张冉静不去看他,一口回绝道:“多谢阮先生好意,你我既不再有任何瓜葛,无功不受禄,还是请拿回去吧。”说罢便把钱袋子双手捧到他面前,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阮奇肇只得悻悻地收了回去,快步离开了院子。
张冉静见他走远了,才虚弱无力地坐了下来,却不禁摇头笑了起来。
还真是造化弄人啊。生前父亲为她择一乘龙快婿,花费了多少心思,几次三番精挑细选,到头来不单落得一场空,还枉送了一家子性命。若父亲不那么贪权恋名,何至于有今日之局面呢。
张冉静笑着笑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再也止不住地滚落到衣襟上,有如洪山喷发一般壮观。
俗语常曰“男怕入错行,女怕错嫁郎。”张冉静婚姻之路坎坷,但好在还有人真心关心着她。话说回那夜黄吉儿等人被救走之后,衙门便成了众矢之的。
翌日清点下来,多了七具尸体,少了十一名罪犯。
由于尸首全都被烧个里外焦透,无法得知到底是何人,但经过核实罪犯登记簿和检点官差人数后,可知凤凰山劫匪全部不见了踪影,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即就把罪名直接安在了他们身上,认定是他们同党放火劫牢所致,罪大恶极。
但衙内并没有他们的肖像,加上这场大火烧毁了大片监牢和办公场所,人手本来就不够用,还要广派人去各处搜查,绝非易事,可若不及时抓捕到犯人,上头怪罪下来,谁都担待不起。
故而各衙门机构之间开始互相推诿扯皮。
御史台认定这是刑部司狱司的责任,是他们看管不利造成了严重后果;而司狱司认为这是兵部的责任,是他们办事不力,未能一网打尽,才有了如今的祸患;可兵部直呼冤枉,他们只负责奉命行事,抓到罪魁祸首即可,其他事都是僭越了,要论起责任,御史台才该担重责,火势如此之大,御史台巡吏在巡查各处时难道看不见吗?还是故意为之?
三大机构中人坐而论理,足足理论了一整天,从辰时到掌灯时分,各个争得面红耳赤,就连端进来的午膳和晚膳也都只吃了一两口,敬业程度可见一斑。
最终惊动了徐有贞出面调停,又是一番好说歹说,允诺各部可暂缓几日,将此事压制下来,不上报圣上。众人才勉为其难地同意,各出一部分人力共同抓捕犯人。
事情虽得到了圆满解决,却平白无故地耗费了一天时间。这对罗绮他们来说,足以安排好下一步计划。
劫死牢当夜车马刚驶出不久,黄吉儿便第一个苏醒了过来。
留在车内照应的鞍子见他苏醒,十分激动地喊道:“教主,你醒啦!放心,放心,你们已经获救了。”
黄吉儿睁着一双略带疲惫的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环境,想通了前因后果,才安心地闭起眼来休憩,“那死牢里的火可是你带人放的?”
鞍子摸了摸他的大脑门,嘻嘻笑道:“我哪有这么大本事,是罗绮少爷得知有人今晚要放火劫狱,让我们搭个便车,又多送了他们一把火,才把你们从死牢里救了出来。”
黄吉儿听此言,甚觉没有白交罗绮这位兄弟,颇为嘉许,心内充满了感激,喃喃说道:“好兄弟,不枉我们共生死过一场。”
当初他为教训一番石亨这个强占百姓田地、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同意与罗绮一同去抢亲,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只是没有料到,那帮朝廷走狗居然会嗅着狗鼻子搜到凤凰山上来,还发狂咬人,将这群早就无家可归之人送进了监牢。
早知如此,那日抢亲时就该闹他个天翻地覆,顺手杀几个贪官污吏才够本。
马车拐了一个弯后,进入了一条深巷,擦着围墙而过,最终停在了一扇黄门口,车夫跳下车来,用暗号敲了敲门,里面很快就有了回应。
一个小姑娘打开门来,卸了门槛,车夫又重新回到车上,驾车驶了进去。
黄吉儿一直注视着他们整个过程,只觉得他们像是受过专业训练一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车厢内的其他人也陆续醒了过来,有些恍惚地看着彼此,但他们见到教主也在这儿,似乎都安下了心,没有一个人多问一句话。
下了车后,有家眷的也都和自己亲人团聚在一起,鞍子等人向他们说明了原委,众人具是感激不已,见了人就下跪磕头。
几位身着绿衣的小姑娘代罗绮领受了这份谢意,又安排他们各自回房好生休息去了。
这时黄吉儿才发现唯有英娥不见踪影,心中焦急,询问起鞍子。鞍子当时只顾着救人,并没留意还遗漏了一个,何况还是教主夫人,不禁觉得自己太过大意,当下也着急起来。
黄吉儿顾不得蓬头垢面,就急切地往外走,边说道:“不能丢下她一个人,那群畜生是不会放过她的。”
鞍子反应还算灵敏,忙拉住他,劝道:“大哥,大哥,你一个人救不出夫人的,再等等,等罗绮少爷和高先生回来了再商量。”
黄吉儿迈出去的步子停了下来,他虽焦急万分,但也明白眼下局势不宜冲动行事。无可奈何,只得在鞍子的要求下洗净了脸面,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便独自在院子里徘徊,等待罗绮他们回来再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