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纹姗说过，江柒落的眼睛，没有人能看得懂。

半醉半醒之余，理智告诉凌靖尘，他还是回私宅漪园醒醒酒的好。

阴林收拾好了正准备回宣王府，还没出正庭就看见迎面走过来的他家殿下。

“殿下，您不是说送走尚方公子之后直接回府上吗？”其实阴林想要提醒他家殿下的是，宣王妃还在府上等着呢，虽然看得出他家殿下没有把这次联姻放在眼里，但毕竟已经成亲一年多了，作为属下，又深知主子的脾气秉性，看着这两个人你过你的我过我的生活，也实在忍不住替他家殿下多想着些。

“今日不回府了，在这儿歇，你回去告诉王妃一声让她明日别忘了起早进宫给皇后请安。”凌靖尘走路虽然稳当，但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喝过酒的状态，阴林一边应着，一边跟着他回到书房，书案上正是看了一半的军报，睿王凌靖毅今年留在了南境过年，并未回帝都，要不是朔安城有尚方南，凌靖尘这个年过的着实没意思。

“殿下先休息吧，属下这就先回府上一趟。”阴林说完之后看他家殿下也没有再说话吩咐的意思，转身就要走，谁知凌靖尘合上案上的军报突然开口说道：“那姑娘被你安置在哪了，我去看看。”

阴林以为自己听岔了，问道：“殿下不是想要等着她自己开口吗？”

其实，凌靖尘当时在二楼看到了阴林和那女子交手的全过程，这二人一招半式之间似乎有些相似之处，加上阴林也是习自南疆，凌靖尘不能排除他们两个不是一个来处。

凌靖尘目不转睛的看着阴林，以致于阴林抬起头刚回话，就对上了他家殿下快要看穿他的眼神，于是和盘托出：“属下......已经可以确认，那女子曾经是南楼的人。”阴林也是南疆人，若问对于南疆的了解，没有人比他更充分了，南疆江湖组织之中，南楼以剑阵享有盛誉。

凌靖尘放下手中的军报，站起身来从袖中拿出一只木簪给阴林，这是他和那女子打斗的时候她掉落的，随后他说道：“偷阅刑部华府卷宗，她或许与华家有关系，据我所知，当年的华府女眷未行笄礼的悉数入宫做了浣衣宫婢，但那时不在府上的人就另当别论了。”

阴林接过木簪，随后推断说道“若是华家故意将她送去南疆，所以才能免遭池鱼之祸......但是他们如何未卜先知，就连华将军自己都没能......”

凌靖尘点了点头，当年华府出事，他尚还是八岁的孩子，过去现在，他对于华长亭都是丝毫未知，况且那女子的身份不能仅随他们这样随意推断。

“先随我去看看她，之后你再回府。”

于是阴林带路，他们二人走过廊下长亭，随后进入后园直到府上密室，见到那女子只身一人背靠墙壁低头坐在微微烛火之下，她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直直地贴在冰冷的地上，闻声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这两个走进来的男子。

她眉角挑起，没有丝毫敬畏之心地说到：“你是凌靖尘？”

阴林立刻瞪了她一眼，略作警示地说道：“殿下名讳，你怎敢随意直言！”

凌靖尘倒是没有丝毫怒意，而是示意阴林退后说道：“姑娘几日不讲真话便要在此待上几日，只不过敝府寒酸，怕要委屈姑娘了。”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怎么猜到你身份的？”那女子站起身来严肃的看着凌靖尘，难以想象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的看着一个人的眼睛。

“昨夜你的属下尾随我至此，今日光天化日之下又把我抓到这里来，你们主仆二人的本事就这些？”说完又指了指凌靖尘身后的阴林，说道：“他，你的这个属下，功夫也不怎么好，当年若不是被你救出南楼，今日还真就没有命抓我了呢！我比他强多了，我可是自己走出来的！”

当年阴林被人陷害身涉透漏南楼机密要事，南楼少主贺兰碧乔虽然知晓真相却难以堵住悠悠众口，正欲清理门户，却被凌靖尘抢先一步。

“姑娘有话不妨直说，当年之事阴林清者自清，不应当在这里被姑娘随意调侃。若姑娘实在不知该说什么，那就永远不需要再开口了。”凌靖尘原本并不想用威胁的语气来与这位姑娘交谈，却没想到她如此牙尖嘴利，不过既然她知晓当年阴林深陷南楼的事情，那么他们对她身份的猜测已经能够确定七八分。

女子听罢撇了撇嘴，方才意识到现在是自己被人家关着，实在不能太过放肆。

落到凌靖尘手里说出真话，总比真的被摆在刑部那些水米不进的官员面前的好。

凌靖尘借着暗室微弱的烛光看着眼前之人的眼神由起至落，于是示意阴林先回府上，自己安安静静地坐到一旁，等待着这位南疆女子在脑海中铺陈纸笔，慢慢诉说。

女子坐到凌靖尘对面，把她当年知道的几乎全盘托出：“家父是当年的云武将军华长亭，父亲生前最后一份差事便是前往栾城，协助当地守军封城以避免疫病蔓延。”

凌靖尘微微皱眉，当年卷入栾城一案官职最大的便是这位正二品云武大将军，栾城位于大熙东北边境，与大辰接壤而立。

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凌靖尘不会想到当年被叛以通敌罪的华长亭，他女儿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亲自道来一桩早已经盖棺定论的往事。

“当年栾城的事实在凶险，没有人能想到一场疫病几乎殁了整座城，我爹得知消息之后奉诏前往协助，在路上才知临近郡县派过去的医官、将士、钱粮早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他实为痛心，连夜快马加鞭只为了救人......他留给我的信中只提了这些，后来我就被星夜送到南疆，我不知道我爹为何会被人按上通敌的罪名，但我知道，我爹不是这样的人，栾城疫病来势汹汹，多少人望而却步。”

凌靖尘听得仔细，讲真而言，如果些许身外之事能陡然之间勾起他的好奇心，那么栾城之案确实能够算做一件。

他今早便亲自去了刑部，堂堂正正地翻看了当年的结案卷宗，白纸黑字皆他亲眼所见：

华长亭与大辰联合，假传圣旨而故意延缓疫病救治，当年屠城一般的后果，造成整座城的百姓死伤十之八九，而他本人被刑部叛以通敌罪抄家问斩，从始至终华长亭并未发一言为自己的罪行辩白，可见罪孽早已板上钉钉无需抵赖。

凌靖尘心中对这个女子即将之言猜测过许多种可能，却从未想过听到的是这样一番话，与大家所知的真相全然相悖。

这可以看做是华家人迟来的辩白？还是试图对于真相来一个极尽的扭曲？

刑部结案的卷宗白纸黑字落下的真相，清清楚楚的写着陛下从未下诏书给华长亭，而是让临近郡县的人率先赶到在第一时间协助栾城。也就是说，华长亭假传诏书，与大辰里应外合，造成疫病控制不当，全城近万百姓陪葬，而他在逃往大辰的途中被抓获，证据确凿。

那女子看得懂凌靖尘此刻的眼神，那里面有疑虑有困惑，还带着一丝零星的讽刺。

是啊，她可以理解，凌靖尘的生母，温誉皇后的母家栾城夕氏一族几乎没有人幸免于难，只怕凌靖尘恨透了他们华家，恨透了她父亲，恨透了当年身涉其中的所有人。

“我知道你轻易不会相信的，但是事实如此，究竟是谁蒙骗了谁？我父亲的赤胆忠心天地可鉴，我今日所言更是句句属实，耐得住你们去仔仔细细地考究。我爹是什么样的，我们华家的什么样的，我心知肚明。”

凌靖尘知道自己不该信一个女子的片面之言，况且还是个华姓之女，他问道：“阴林不曾提起过南楼之中有姓华之人，你没用过华姓行走江湖，对吗？”

女子暗自松了一口气，凌靖尘既然肯询问她的身份，证明自己今日所言令他有所动容，她面露些许喜色地看着他，凌靖尘没有回避她的眼神，而是冷静的再次追问道：“你既认定是冤案，为何这些年一直不曾出现，直至昨日才去刑部查阅旧档？”

“万事要讲证据，仅凭我一人之言算什么？我学成之后找了当年与此案有关系的人，可华府除了我还有谁活着？没入宫的女眷已经尽数被虐致死，还好府上曾经准了年事已高的老管家归乡养老，我花了将近一年时间才找到躲起来的他，他哭跪着告诉我说我爹绝不是奸猾之人，只是行事过于刚硬，因此树敌颇多......这些年，我不能用华姓，时至今日也不可以。殿下难道忘了，是陛下当年亲下的旨意，大熙再无华姓之人，无论与我家是否沾亲，天下华姓皆要改姓，我们能做什么？”

这是旧案，况且龙颜曾为此大怒。

十二年前的那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

他的生母，陛下凌致轩的原配皇后因栾城夕氏灭族之祸突然病逝，凌致轩过于悲痛以致罢朝七日之久。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年仅八岁的他永远失去了亲生母亲，那段日子在寂寂深宫他只能够与同胞的皇长兄相互依靠。

时至今日，母后的音容笑貌隔了整整十二年的光阴在他心中早已模糊，就算始作俑者已归案就死，却换不回因此而丢掉性命的万千无辜之人。

如果说何人教会他恨意的感觉，那么在今日之前，他定会毫不遮掩的说出‘华长亭’这个名字，在他的眼中，在天下人眼中，华长亭在桩旧案中扮演的角色，本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

凌靖尘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如此耐心，听她缓缓道尽了所有的报冤之词。

他一言不发，从头至尾镇定的令人害怕，他随后站起身平静地走出了密室，将一脸恳切的姑娘毫不留情的甩在了身后，不予理睬。

后来，还是在阴林的执着追问之下，她告诉他，她叫华青墨。

江柒落牵着江琉的手从朔安南郊一直向南走去，最后策马而行且行且歇。

终究是带着一个孩子与平日里的速度相比慢了不少，两天之后终于到了雁山脚下。

雁山乃朔安南郊之南连绵山脉之首，其实与这世间的万山千壑本无二异，只是江湖大多传奇皆出自于坐落于山顶的弦月山庄，所以连带着雁山也成了这江湖独一无二的传奇之地。

江柒落看着与自己的肩部平齐的江琉，奇怪的是，他的眼睛中没有闪烁出本应该有的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而是不同于十五岁这个年纪该有的平静，出奇的平静。

“姐姐。”江琉抬起头看着耸立至云端的雁山，山顶朦雾缭绕，看不到传说之中为江湖之尊的弦月山庄。

对于这里，他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

可江湖之人就算再不闻身外事，也不会不知道已经蓄势而起的风云。

弦月山庄历来收到拜请的挑战书不在少数，只不过一个来自南疆的女子将要挑战辈分颇高的顾闻挚阁主，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有人笑这女子不自量力，白送身家性命；

有人替顾阁主担忧，南疆女子皆手法凌狠，难以招架；

有人隔岸观火，静等一局终了。

“你......”江柒落本想问他是否愿意留在这里，话尚未说出口，就听见江琉接下来的问题，他才长到她的肩部之高，此刻的他抬起头直直地望着她，用一种一定要个答案的语气，有些义正辞严地问道：“姐姐究竟从何处而来？”

江柒落听后笑了，是了，这种聪明孩子真真正正是她想要的。

风轻云淡的两个字，昭示着即将而来的腥风血雨。

“南疆。”

一连五日，凌靖尘都没有再去私宅见华青墨，最后，依旧是阴林带着办理好的户籍文书亲自将她从漪园的暗室接了出来。

“最近江湖上可能会有大事发生，殿下和我这几日恐怕无暇顾忌你。”

华青墨和阴林离开漪园后骑马往北去，阴林正在和她说着他家殿下这几日大致的打算，她此刻已经换下了南疆装束，此刻正是一身朔安女子的装扮却又不同于普通深闺少女，而是一半墨发高高竖起，簪着简单大方的银簪，另一半如瀑墨发散下，黑色衣装加上护腕，说是英姿飒爽也不为过。

“这是我的东陆户籍？你家殿下办事挺快的嘛。”华青墨拿着文书反复看着，这上面所有内容她都很满意，唯独在名字上有些特殊，她不能在大熙境内用华姓，于是凌靖尘自作主张只用了‘青墨’二字为姓名。

阴林真是横看竖看这个姑娘不顺眼，就这头脑，能在朔安活过几天？

华青墨又不瞎，自然看得见阴林眼中的不屑和嫌弃，收起文书两手一摆问道：“干嘛，瞅瞅你这一副样子，你姐姐要是知道你在这里给大熙皇子当跟班儿，手里的银针不得把你家殿下扎个千疮百孔啊，阴小爷？”

阴林倒是很多年没听到过阴小爷这个称呼了，南疆阴夏是他亲姐姐，按照阴家人的辈分，这一辈他最小，大家又敬畏阴家，于是大部分都称他一句阴小爷，后来阴家出事，他便仗着一身武艺进了南楼，后来就是遇到凌靖尘之后的事了。

“你少在这里提南疆的事，再说，你会不会说话，不懂殿下的意思吗，这份文书可是殿下派人连加催促才办好的，以后他就是咱们殿下，不是我家殿下了，懂吗？”

阴林不愿想起南疆的一切，华青墨自然知道，不过倒是没想到，闹出刑部卷宗那件事情才几天，她华青墨便拥有了彻彻底底的东陆身份，一份户籍文书，一个宣王府护卫的身份，是不是代表她，以后不会再四处漂泊了。

收起一些有的没的思绪，华青墨想起阴林的话，问道：“什么叫最近江湖有大事发生，宣王殿下可是皇子啊，怎么还会关注江湖人和江湖事啊？”

“东陆大熙弦月山庄最近恐有易主之变，雁山距离朔安城骑马不过数十个时辰的距离，所以殿下为确保陛下与百姓安危，一直关注着，只是为保万一之需而已。”阴林想着他家殿下的事情，日后自然有的是时间跟华青墨仔仔细细的说。

“只有一点，你现在需要记住，殿下去年迎娶程国昭宁长公主重氏为宣王妃，你进入府上，不得将府内情况向外人透漏半个字，王府自有王府的规矩，你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自由散漫，否则，殿下随时都能毁了你的户籍文书。”

“知道了。”华青墨话音未落，他们已经到了朔安城的文崇街区，她抬头便看到了方才话中提到的巍巍一座亲王府。

对于这位宣王殿下，她有些了解却也不深，只知道是温誉皇后夕氏嫡次子，皇子排名第六，上面有一位同胞兄长睿王殿下，庶三皇子旭王，还有一位当今继皇后梁氏所出的瑢王四殿下。

其他的方面，她也只知道这位宣王殿下练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剑法，但师承何人宗派何处，却至今无人知晓。

“我先带你去拜见殿下吧，然后你便简单安置一下，缺什么少什么的，就跟佟管家说，或者跟我说也成，反正咱们俩住的很近。”阴林像个老妈子一样跟在华青墨后面，丝毫看不到曾经帅气潇洒的护卫职业素养。

“知道了。”华青墨对于这种交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直的就往府里面走，她对于府里一概修缮布景也没兴趣，以致于走的太快最后被阴林揪着袖子带到了凌靖尘面前。

凌靖尘这个时辰都会在书房里看军报，今年他皇长兄凌靖毅不回朔安过年，于是本应当是兄弟之间年下的把酒相聚，变成了一沓子看不完的军报，他大哥总是督促他成亲之后也不能有丝毫懈怠，边境布防调整，粮草兵械的计算与补充，以及各种可能突发情况的推演，都要做到事事完备滴水不漏。

通常被人忘记他其实也只有二十岁而已。

抬起头便看到眼前这个换下南疆装扮的女子，凌靖尘看着她向自己行礼，恭敬地说道：“青墨拜谢殿下户籍文书之事，今后一应事物，青墨随时恭候殿下差遣。”

“起来吧。”凌靖尘虽然贵为皇子，却因为在江湖待的久而至今不习惯有人跪他，更何况是个女子，他淡淡地说道：“那日你所言涉及当年之事，仍有待考证，你的身份与今日这一番诚意本王也需要慢慢了解，暂且来府上履行护卫之职，也算不辱没你一身所学，今后若行差踏错，宣王府不养无用之人。”

“殿下愿意相信我的话？”起身后的华青墨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她从不奢望凌靖尘能够立即着手详查，只希望他愿意相信她的话，只要有人相信，她就愿意等，等到一点一点查出的细碎线索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曾经，华家之姓便能重立于世。

“本王说过，一切都需要时间。”凌靖尘平静地说完便不再理会，阴林将华青墨带了下去安置。

凌靖尘心中却泛起波澜，当年华长亭一事涉及栾城，与姜卿言去世之前秘密交给他的东西有所关联，桩桩件件昭示这其中交织的复杂关系。

真相从来不会主动现身，他需要时间慢慢整理。

至于这个华青墨，身为女子却一身武艺，反应敏捷，聪慧机灵。

这种属下，真真正正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