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狼烟将起，而整座朔安城却依旧静而长宁，似乎上苍十分眷顾这座从未经过战火洗礼的天子之城，以致于章娆时常感觉，就连这里的时光都慢了许多。

此刻，她正在配药间检查即将挂牌出售的几种毒药，先前给江柒落和弦月山庄几位杀手看过，每一瓶毒药都价格不菲，弦月山庄与浮言药阁长期的生意做下去，虽然山庄开销庞大，但杀手们做起事情来确实事半功倍，效率提升了不少。

研毒之人都晓得一种来自东陆却失传已久的毒药，从百种毒物中提炼出来之后，结晶成透明球粒，多种毒牵制其中，服下后十二时辰之内于睡梦中结束性命，不曾痛苦却必死无疑，这才是真正的无解之毒，唤作‘夕祭寐央’。

章娆查阅南疆和东陆许多古籍，研制了很多次从未成功。

“阁主，有什么不对吗？”自章娆前来药阁，李碧这个小姑娘就开始跟在身边，一开始她只是仰慕南疆医者的医术，久而久之便油然而生对于这位前辈的敬仰与钦佩，而章娆一贯寡言沉静，身边突然多了个活泼的小姑娘，也不怎么排斥。

所以，就连李碧也没想到，她这个后辈居然成为了章阁主唯一的心腹之人，现下接触时日已久，她今日多少能够识得出章阁主隐晦间露出的神色。

“没有。”章娆再次查看了毒粉的数量，发现并无异常，许是她近日操劳，费力伤神又多心了，她晃了晃有些酸的脖子问道：“重姑娘呢？”

“按照阁主吩咐，一直都派人仔细照顾着，她这几日都在药阁，从不曾出去过。”

章娆既然与重曦有不浅的交情，便知晓她的脾气，这次倒是没想到重曦会这么听话。

配药间足足有两层楼高，李碧慢慢走上二层台阶，眼神从满墙木匣子中草草扫过，便快速找到并取了些番泻叶交给章娆，脑子里却在斟酌着措辞，不久问道：“从北郊抓过来的裳斓婷已经秘密关押，至于如何处置，还请阁主示下。”

章娆原本在认真数着桌子上小净瓶，猛然间听到提起裳斓婷，她若有所思地仔细嘱咐道：“她可是个有用处的人，你们只管看好她，别的不用管。”

李碧今年刚满十七，虽然年纪小却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她不傻，她看得出章娆与裳斓婷似乎涉及了些私人恩怨，可她虽一向话多，这次却知趣的不曾多嘴，直到章娆看她忍得实在难受，便放下手中白瓷净瓶，淡淡地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忍着好几日不开口，你这年纪也算沉稳了。”

李碧这下终于得到了特许，立刻眨着黑亮而灵动的双眸，开口尝试着问道：“西域裳家一贯以蛊毒和焕颜秘术著称，就连南疆也有许多人争相求访，裳斓婷怎么会来大熙还打着药阁名号，搜罗药材？”

“裳斓婷早已脱离裳家，在东陆大辰择主而侍，她做什么，背后自然有高人指点。”

“焕颜术与伪装术同属一派，裳斓婷冒顶药阁名义，所以多次变换身份，咱们因此而寻这个罪魁祸首整整两个多月，大家真的好奇，她这次被抓究竟是露了什么马脚？”原本药阁对于寻这个人，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谁能想到裳斓婷的踪迹突然就被人翻了出来，药阁众人皆奇怪不已，却谁都没敢来询问。

章娆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难道能说，宣亲王殿下拿着这个人做筹码而交换，在远走边境战场之前，亲自将那位在世人面前‘早已病亡’的宣亲王妃托付给她？

“焕颜伪装之术并非没有破绽，我们不成，自然有人看得出来。”章娆言简意赅的回答着，却发现似乎并没有搪塞过去。

李碧的问题似乎源源不断，依旧喋喋不休的说道：“那......真的是重姑娘看出来的？”

章娆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小姑娘或者说药阁诸位，他们真正心存疑虑的竟然是重曦的身份。

“你们私底下都是这么认为的？”

李碧上下搅了搅手指，点着头低声地说道：“重姑娘一看便知医术高超，想来必习自高人，如此人物年纪轻轻而学成出山，刚来药阁便送了如此大礼......大家都是这样想的。”

章娆顺势问道：“那你觉得，重姑娘品行如何？”

李碧实话实说：“虽然她这几日郁郁寡欢，但眼神儿骗不了人，大家都猜她是个活泼之人，想来是初到朔安难以适应，才会敛了性情......不过私底下的举止却有趣的很，虽然一身高贵之气，却从不端着架子。”

章娆淡淡地笑了笑，既然大家都这样以为，她顺水推舟便再好不过，“重姑娘师从竹苏墨羽前辈，此番出山的首选之处便是浮言药阁，今后你们该如何一处相处，心中可有数了？”

李碧一下子被重曦的身份吓得不轻，竹苏乃圣地，无人不知，眼下竹苏医者就在距离她咫尺之地，自然十分惊讶，惊讶之余便又多了些疑问：“可......重前辈确实比我以为的要......要......”

章娆自然知道李碧想说什么，摆了摆手说道：“无妨，大智若愚嘛，古来术业有专攻，本领越高之人，行为性格便难免更多些乖张之处。”

李碧点了点头，跟在章娆身后走出了配药间，刚一出来便见到手下人过来通报说有贵客来访，“禀阁主，此人自称是赫连公子。”

“知道了。”章娆点头之后，侧过身子低声嘱咐李碧，“看好裳斓婷，不能让她跑了，更不能让她死了。”说完，她便整了整衣服，去见那位闻名不如见面的赫连奕。

走进会客的庭室，章娆最初见到的是他的背影，通过看他侧颜微妙的皱眉，一时之间她自然知道是什么复杂的事情需要他亲自走这一趟。

“公子久等了，浮言药阁招待不周，还望见谅。”章娆慢慢走到赫连奕面前，端庄地跪坐在他面前，他身边煮好的茶已经升腾起了雾气。

“药阁事物繁杂，章阁主承继大任时日不久，竟能主理的如此上下有序，在下佩服。”赫连奕说完端起茶杯说道：“之所以不远万里前来，我只想和阁主做个生意。”

章娆喝了一口茶后，将茶杯放在桌子上自己的左前方，浅口茶杯里面的清茶能够倒影出窗外刚吐芽的柳枝，随风飘荡的悠闲与此刻两人紧致的思绪有些格格不入，她说道：“公子若是有生意，我们浮言药阁自然倾力相助，让公子满意。”

“不，不是浮言药阁，我家主君只想和你做生意。”赫连奕知晓这位浮言药阁阁主来自南疆，既然年纪轻轻就坐稳阁主之位，想必有过人的本事，他猜测自己的主君宇文太子苦寻无果的东西，这位章阁主能够满足他们。

“这倒是件新鲜的事情，愿闻其详。”

“毒性越强的毒药，验毒之物就会越快将其验出，不知是否有可解之法？”

章娆答的爽快：“没有。”

“阁主答的快了些。”显然，面对章娆这一番不假思索的回答，赫连奕理所当然认为她是在敷衍自己。

章娆看着赫连奕认真的眼神，她换了一种语气说道：“有一种毒，名曰‘夕祭寐央’可使中毒之人于睡梦中毙命，验尸结果显示脏器天然衰竭，银筷无法验之，此毒南疆至今无人研出，公子还想要听什么吗？”

言简意赅，南疆都无人研出的毒，东陆又怎么会寻得到呢？

章娆心下了然，宇文陌的手下裳斓婷乃西域血谷裳家人，裳家经研蛊毒血术，看来宇文陌想要的连裳家都满足不了他，由此可知，西域至今同样无人研制出‘夕祭寐央’。

“既然此毒无法研制，你们又是如何知晓它的功效？”

“此毒三百年前现于南疆奈何镇，因古籍破损严重，现世之人多番研制无果，所制之毒皆达不到古籍记载的效果。”

赫连奕对于自己亲自前来浮言药阁这一趟的结果并不满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主君宇文陌只需要大辰陛下宇文博神不知鬼不觉的崩逝，如此一来承继大统才是名正言顺。

否则，只要宇文博在位多一日，宇文陌的太子之位就会愈发岌岌可危。

章娆一直都在认真观察赫连奕的表情，原本应该焦虑的心情，此刻在他的脸上却得不到丝毫表现，她整理了思绪说道：“东陆众人对浮言药阁最大的误解，莫过于以为我们无所不能，甚至起死回生......公子若是信不过浮言药阁，大可另辟途径，总有世外高人为常人所不能为，公子派人耐心找寻就是。”

赫连奕心中冷笑，这位章阁主是在对自己下逐客令。

“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

赫连奕此言一出，反倒是换成了章娆有些按捺不住的疑问。

裳斓婷同样是宇文太子的心腹，落入药阁手中早已多日，如今赫连奕此番前来虽是求药，却真的丝毫未提解救裳斓婷之事，如此一来，反倒叫一早盘算好了相谈条件的章娆，无法开口。

近身心腹被抓，落入药阁生死不明，宇文太子的态度却朦胧而隐晦，他并没叫赫连奕主动提及此事，沉稳到如此地步，让药阁丝毫抓不住任何把柄，心思之深当真叫章娆有些不寒而栗。

此处与重曦的房间相距甚远，以致于各怀心事的章娆和赫连奕丝毫感知不到任何动静，听不到远方瓷器破碎的声音，看不到重曦拿起瓷器碎片放于脖子前，以此威胁看守之人，愤怒地走出房间的景象。

“你们都别过来，不许碰我，我要见章娆！”重曦一路喊着，她自从来到浮言药阁后，就一直在一处庭院里不怎么出来走动，自然不知晓药阁具体的格局，所以误打误撞地跑来了这边。

“请姑娘稍安勿躁！”浮言药阁章娆的手下大多还是有耐心的，手里时刻拿着迷魂散，只是奈何找不到机会下手，因为药阁大夫多为温婉之人，自然不怎么擅长此道。

这件事情若是发生在弦月山庄，江柒落的人恐怕能让重曦连走出房间的机会都没有。

赫连奕离开章娆之后，谢绝了带路的人，正只身沿着路朝着大门之处走去，就看见远处跑过来一个穿着淡雅的姑娘，她似乎在躲逃着谁。

“姑娘这是？”

重曦看着即将转过廊角就要追上来的那些手下，她一把抓住赫连奕的衣袖祈求着说道：“你可不可以带我离开这里，我想要回程国！”

赫连奕原本对于这种可怜之人毫无兴趣，正要离去便听见她继续说道：“我是程国名门之后，你若是能将我带回，家中必有重谢！”重曦心急，自然顾不上自己所言的唐突。

“在下只是来谈生意的，除非姑娘的能力胜于浮言药阁，否则在下实在不是怜香惜玉之人。”

重曦快要急哭了，她好不容易逃脱了那个房间，现在遇到一位貌似正人君子的人，她只有一个念头，请他帮助自己离开。

只不过，她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

——能够前来浮言药阁做暗市生意的人，往往都不能称之为正人君子。

“两位留步。”不知何时，章娆已经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廊下，周围的手下都被令退至她身后。章娆从容不惊地看着眼前这两位，似乎此番景象早已经在她心中有所预设了。

“你休想再关着我，我知道你耳聪目明，但是回不回我程国理应由我自己说了算，你念及与我往日相交情分也好，受人所托照看我也罢，你该做的已经可以算是做完了，我谢你多日照顾，因此我现在是去是留，你都不用再对我负责！”

章娆依旧淡然地笑了笑说道：“莫非，你想要这位公子干涉你的去留吗？程国形势我一直不曾瞒你，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你现在回去只是徒增伤悲，运气不佳便是葬身异处，你依旧要回去？”

重曦去意已决，自然没有谨慎思索章娆的话。

赫连奕却不同，他对这两人的所言简单猜测了一番，端详着这位姑娘的样貌言谈，虽然行事冲动欠缺周密，但谁也不能否认她与生俱来的高贵之感，那是一种骨子里带着的尊华与狂嚣。

赫连奕思虑的功夫，只见重曦走来他身边，拿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交到他手上说道：“这个配药方浮言药阁就没有，现在你能带我走了吗？”看着他的神情并无半分波澜，重曦也不怕当着章娆的面继续说道：“不止药阁，目前天下间都没有此毒。”

章娆心下一惊，她早有严令禁止重曦靠近配药间，但重曦确实借阅过药阁的各种药剂名簿。她虽然年长重曦两岁，在研习医理上却要晚于重曦，她一向自傲天赋异禀，却也无法与造诣更深的重曦相比，这便是竹苏医术的精妙。

重曦深知浮言药阁药剂名簿上没有这种药的名字，她指着这张纸说道：“此毒名曰‘夕祭寐央’章阁主一定没有，你可信我？”

赫连奕打开看了看，制剂配方上确实写着百种毒草毒虫提炼毒水各自的量，精确到几滴，不过他自然不会直接相信重曦的话，想要验证并非难事。

章娆从赫连奕的眼中看到了这配方于他而言的诱惑力，不得不说，这确实对他来说是真真切切的诱惑，事关成败的诱惑，她故作淡定地说道：“赫连公子在药阁拖延的时间是不是足够长了，怎么，还需要多加几炷香的时间？”

赫连奕的眼神从流连于纸张瞬间转变针对着章娆，同时，章娆并不想正面和赫连奕为敌，但是现在不得已为之，她说道：“不如这样可好，重姑娘手中有个药方尚待验证，而我这药阁刚好有位即将要处死的罪人，不如就让她以身试毒，若是一纸药方为真，在下定然不会阻拦公子带走重姑娘，日后收为己用也是好的。”

宇文陌需要‘夕寂寐央’也需要裳家的势力与能力，章娆这一番话很明显，显然她不想与赫连奕为敌，今日若无重曦，她原本就是打算几个月之后便放走裳斓婷，此刻只是在警示他不要插手重姑娘之事。

“阁主所言甚好，就依阁主之意了。”

章娆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赫连奕，终究她还是低估了他的城府。

她忘记了自己面前的这位赫连公子，目前正试图以己之力，将宇文太子推上至尊之位。

他赌的是她认定了重曦的毒药会成功，并且她不敢让他带走重曦，而章娆自己却只是在赌宇文陌不想失去裳斓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