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长宁二十六年三月三十一,春分时节
大辰陛下宇文博病逝,遗诏传位于太子宇文陌。
宇文陌于七日后登位为帝,改年号景延,史称景延元年。
姜寂初并没有等到凌靖渊婚仪结束,她早于凌靖尘一日启程赶往竹苏,此刻正只身走在街上,整条长街的花灯把小镇点缀的无比华丽,无比热闹。夜空中红色、黄色、蓝色,各种色彩的烟花还在绽放着。那些闪烁着的亮光,妄图驱赶所有的冷漠与孤寂。
这里距离竹苏还有一日的路程,索性尚方南和叶凉歌也还没有到,所以她并不十分着急赶路,右手紧握着那支玉箫,左手耐心地轻轻摩挲。她眼神迷离地看着那夜空,时间仿佛定格在眼前这一刻,一刹那的光阴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漫天繁光的背景之下是手握玉箫、玉立身姿的她。
看着身边一个个被爱人悉心呵护着的平凡而幸福女人,她们在漫天美景之下收到爱人礼物的表现出的惊喜和欣悦,而她姜寂初在黑夜与星光、欢愉与淡冷的交错下更显得落寞。
姜寂初身旁不远处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姜寂初随意之间就瞥见了街边铺子的那枚极漂亮的花结,随后看着那姑娘身旁的年轻公子替她买了心仪之物。幸福就是这么简单,从不需要那么沉重的承诺,从不需要太多的华丽做生活的修饰,那女子眼神之中流露出的欢乐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姜寂初上一次逛这种民间的庙会,还是六岁那年的上元节,朔安街上的气氛可比今日的宿城要热闹许多。可父亲从来是不准许她上街看这种东西的,那是她提出的生辰愿望,竟然想要街上的一个红丝编织而成的花结,在被父亲拒绝这种小儿女家不上台面的要求之后,她就把这份心思妥帖收藏,深深埋在心里。
曾经那个端庄尊贤的大小姐不忘父亲的教诲,恪守家族的祖训,出生就有旁人追求一生而不得的荣华……她一个简单的生日愿望却没有人替她实现。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一个小铺,上面挂满了各种玲珑袖珍的手工玩意儿,对于见识过无数天下珍品的姜寂初来说,这些本应该入不得她的眼,但此刻,她真的也想像平凡的女子一样,问出价钱然后等着身边的爱人买给自己。
姜寂初的眼神一一看过摆出的红丝编织品,最后停留在一个与儿时记忆相似的花结上,小铺子的主人是一个跟姜寂初年纪相仿的姑娘,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个红色花结上,于是笑着说:“姑娘若是喜欢,就让身边的这位公子买给你吧。”
姜寂初不用回头也知道,他是这段日子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江琉,他用很低的声音朝着她行礼说道:“阁主。”
他在茶楼外面等了很久,也许是今夜街道上的人流冲散了他们,他没有看到姜寂初走出来,寻了好久才看见平日里在山庄甚具威严的阁主,居然在看一个普通不能再普通的花结。
“我们走吧。”姜寂初收回流连在花结上的目光,方才温婉的神情顿时尽数全无,她又变回了那个冷冷的江柒落。
江琉掏出银两买了一个花结之后跟上了姜寂初的脚步说道:“今晚阁主打算宿在哪里?”
姜寂初指了指灯火之后的远方那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山脉说道:“竹苏之地不同别处,我辈分低所以不便带你入内,你这几日可以在这个镇上闲逛一番我也不拘束你,若有要事找我,去山下送信便是。”她终究还是把他当作一个孩子看待,虽然教授了武功,但他现在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孩子。
江琉微微低头行礼辞别姜寂初说道:“属下知道,阁主万事小心。”
他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握在手里的花结却也不知怎么送出。
也不知道姜寂初走了多久,走过小镇最繁华的地段也就不到半个时辰,天色尚早,耳边响起的哭泣声却越来越近,她不明就已的继续向前走过去,从半掩的门可以看到的是一个彪形大汉在欺负毒打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辱骂之言不堪入耳,话中之意在于那女子嫁进自己家五年却没有生下儿子,现在家中入不敷出,那男子竟然想要把女儿卖给人贩子,只是苦了当娘之人死死拽住女儿不放,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掌力之下,那半遮半掩的大门彻彻底底地打开在姜寂初面前。
居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子嗣的话题如此敏感,她一脚踢在那男子膝盖之处,叫他硬生生地跪在那对母女面前,原本以为自己替那苦命女人出了口恶气,谁知道那面黄肌瘦的女人却跪着朝向了她。
姜寂初一只手正抓着那男子的衣领,俯视那位泛着祈求泪光的母亲,淡淡地问道:“他如此对你和孩子,你为何还要为这种禽兽不如的男子求情?”
那女人尚未开口,被姜寂初制住在地上的男子却张开那一张肮脏的嘴说道:“你个丫头片子瞎管什么闲事!她们吃老子的穿老子的,老子在外赚钱给她们,她呢,你问问她呢,这些年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要她干什么用!”
姜寂初一只手握着玉箫,另一只手压在那男子身上,看着跪在冰凉石砖上的女人和孩子,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女子正在朝自己摇头,顾不上这么多,姜寂初松开那男子却对着他抬手就是一巴掌,一口老血吐在了马槽里面。
“姑娘,好姑娘,你快走吧!”确实没看错,那女子摇着头还叫她赶紧离开,看着趴在马槽上捂着牙正往外啐血的壮汉,听到些动静,姜寂初穿过不大的院子径直往柴房走过去,谁知道推开房间就看到蜷缩在草堆中被绑住双手双脚的一个男孩子。
原来,那个壮汉居然就是个人贩子。
听到了院中越来越多的匆匆脚步声,姜寂初两三下就解开了那男孩身上的绑带,将他带去院子,果然那壮汉还有贩卖孩子的同伙。
江琉一路默默跟着姜寂初此刻早已经等候在院外,原本这种连他都不会放在眼里的小事情,远远到不了让江阁主亲自出手的地步,只不过他看得出她今日心情不爽,想着在院子中打上一架,阁主既不会吃亏又解了心中烦闷。
“小娘子生的这般好,大哥,咱们把她卖到妓院去,可比倒卖孩子赚得多啊。”后脚跟来的小弟就是这样向那位依旧捂着牙咧嘴的壮汉提建议的。
“卖什么卖,看不见她打了老子吗,给我上!”那壮汉话音刚落,姜寂初一掌打在最听话冲在前面的小弟身上,本就不大的院子地上又多了一口老血,那小弟被摔在马厩上,掉下来的时候衣服挂在一旁参差不齐却有些尖利的短柱上,粗布衣服顿时被撕了个大口子。
姜寂初此刻眉间已经生出怒意,揪着愣在一旁的剩下两个人,一手一个全部都扔到了已经被打散的草垛上面,她飞身翻跨过马鞍对着依旧脸着地的两个人提拳就打,几拳下去干净利落。
江琉踏进院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地上躺着粗壮的三名男子,为首的最为壮实的那个人呆愣在一旁,院子的西北角蜷缩着一名农妇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个被从柴房救出来的男孩子显然已经吓傻了,连跑都不知道跑了。
看到江阁主从主房净了手走出来,江琉走至她身边小声说道:“阁主,这些人都是平民百姓,既然确实了是贩卖人口的勾当,着人报官给衙门就是了,咱们不太好再待下去。”
此地是宿城地界,暗中跟随护卫江柒落与江琉的龙宓已经前往报官。
姜寂初点了点头,走到西北墙角蹲下身看着两个五六岁的孩子,用洗净的手帕给孩子们擦掉脸上的灰渍,接下来的一番话却是说给农妇听的:“稚子年幼,若整日里看见的都是这些,长大了也难成气候。”
说完吩咐江琉拿出二十两银子交给农妇,她继续说道:“终是我让你们母女此后无所依靠,这些银两足够你买下个店面做小本生意,把女儿养大出嫁,至于这男孩是你家男人拐来的,我会把他交给官府找到家人。”
那农妇接过银两又是一番磕头,许是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昏了头,也许是没想到官衙这么快就来人处理这些为非作歹之人。
江琉站在一旁,与那些官府之人讲清方才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把这几名壮汉打成这个样子的却是个女子,他解释的时候到着实费了一番唇舌。
“姑娘,谢谢你赏给我们母女一条活路。”那农妇抚摸着紧紧抱着她腰的那个女孩,眼神里满是感谢之情,却依旧时不时的看向那个即将被带走的男人。
姜寂初从她的眼睛中读出的只有善良,说道:“他对你不好,为何还要嫁呢?”
那农妇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说道:“没法子,我那时候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定亲,他也是家里没钱才娶不起,这几年庄稼收成不好,他才去外面找活干的......后来他脾气越来越不好,看女儿也不顺眼。”
“官府会将他收押,虽然是拐卖贩卖孩子,但想必是允许亲人探监的,之后不管是流放还是苦役,都不会是死刑的。”
“但愿他能够知道悔改......我虽然穷,没读过什么书,但我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能去妓院那种地方,他卖孩子居然对自己的孩子起了心,我......就是在偷偷出门报官的路上被他抓了回来,他才想要打死我的。”
姜寂初看到农妇身上的伤痕,便知道是壮汉打的,她有些生气地问道:“就因为你生了女儿?”
“他觉得传宗接代才是应该的,女儿他从来不放在眼里......说来,谁不期盼儿女福气呢?”农妇也只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可因为子嗣之事,加上自家男人混账,她居然看起来像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妇人。
“子孙福气......真的,这么重要吗?”
农妇叹了口气,把怀中的孩子抱的更紧了,有些惭愧地说道:“哪家的媳妇若生不出孩子,是被会休的。再说了,若女儿家不能生养,嫁过去不是断了人家的子孙福气吗?”
姜寂初有些恍惚了,握着玉箫的手顺着腰间垂了下去,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