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湘云商议着赎身之时,黛玉便已料到,那鸨母必定坐地起价,抛出个比一千两还要骇人的数目。若是自己拿不出,自然像前几位冤大头那般一去不回,若是自己人蠢且又豪富,这笔买卖更是干得过,左右鸨母都不会吃亏。既然如此,倒不如将计就计,先演一出佳人多情、公子薄幸的戏码,洒洒狗血给众人看。
见湘云作心灰意冷之状进了楼去,黛玉便松了口气,表面上仍装着失魂落魄一般,心里盘算下一步如何动作。冷不防从看热闹的人群里钻出一个人来,劈手揪住了她,还未开言,倒流下两行泪来。
黛玉一怔,仔细往那人脸上打量时,只觉得眉眼都无比熟悉,虽然满面风霜之色,但何尝不是自己睡里梦里都忘不了的那人!心神大震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听那人道:“你……你怎能如此待她!”
说完一句,还不等黛玉开言,自己先松了手,抱头蹲在地上,放声痛哭。
黛玉略定了定神,心想这倒真是贾宝玉的性子,明明他要来讲理,但一阵伤心上来,就什么也不顾了。按理自己是该走的,可如今是走还是不走呢?
好在她正犹疑着迈步之际,宝玉又缓了过来,“噌”地站起身,瞪着她道:“你说,你因何负了她!”
黛玉总没有想到,自己和宝玉的重逢,开口交谈竟是为了自己“负了”旁的女孩儿,不禁哭笑不得,又觉得一阵酸楚。但想着宝玉为人本就是如此直性,自己却还扮着那个小林相公,断不可露出破绽来。当下又稳了稳心神,便将宝玉上下一看,淡淡道:“与你何干?”
宝玉如今充作更夫,生计十分拮据,衣着形貌自然狼狈,被这轻蔑的目光一看,登时恼羞成怒,梗着脖子道:“我!我路见不平,就要说一句公道话!你要怎么样!”
黛玉尚未开言,旁边看热闹的闲人已轰的一声笑起来。
“哟,哪儿来的路见不平的大侠!”
“这风月场中的事,竟也有仗义执言的?管得够宽的啊!”
“怕不是这小子也跟霞娘有一腿,所以拉皮条这般起劲的罢?”
……
能在此地厮混的闲人,口中自然没什么正经言语。听不上三句,宝玉已经气得紫涨了脸,偏生他从不会和人拌嘴,想要还言,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黛玉心里叹了一口气,面上却还冷冷的,只伸手将宝玉肩膀一拨,自己走了出去。
上得马车,才吩咐桑宁道:“走远点,找个僻静地方停下。叫倩语思云将刚才那人带来见我。”
倩语思云二人原是暗卫,自有和黛玉联络的办法。桑宁一边赶车,一边不动声色地传了信,等马车停在一条小巷子里,那两个丫头也恰带了人回转来。
黛玉听到外面禀报,轻轻撩了帘子一角,便看见宝玉又是愤怒、又是惊惧,浑身发抖站在下头。静静开言道:“请上来罢。”
宝玉倒是看出桑宁正是那小林相公的车夫,又听到她口音,心里略松了些,壮着胆子进得车来,就跟黛玉对面坐下。
黛玉早先派倩语思云打听得清楚,那绣楼后巷中的确有个姓贾的更夫,年纪虽轻,但甚不成器,每日里当差得的几文钱,都去买了酒喝,喝醉了又哭又笑,说些无人懂的昏话。她情知宝玉近年来颇受折磨,尤其目睹宝钗离世,对他刺激甚大,也全然能体谅他的。但此刻咫尺对坐,只闻到他身上酸臭气味加上酒气,忍不住微一皱眉。
宝玉自从被她轻蔑一望,心里十分敏感,这时便抢先道:“我不过当面说两句公道话,你就命人将我掳到这里来,倒是还要怎样?”
依着黛玉本心,恨不能此刻就和他相认,但认了他便没有将他还留在秦淮河畔的道理,他今日又当众拦过“小林相公”,若被有心之人联系在一起,不免又要生事。是以还是先救湘云为上。
想到此处,黛玉就淡淡摇头道:“我只是想请教你,我若不负她,该当怎么做?”
宝玉瞪着她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带她远远地离开这里!”
黛玉道:“这些日子闹得大,你想必也听说了,鸨母咬定了要我三千两赎身银子,我哪里筹去?何况家中老父老母在堂,皆不肯我抬一个风尘女子进府,我又如何敢抗命?”
宝玉见她语气平和地讲道理,倒有些意外,气也沉了下来,便道:“你若娶她,是父母伤心,若不娶她,是要了她的命了。伤心与性命,哪个重要,你怎么分辨不清!”
黛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果然还是当年在闺中大批“禄蠹”时的口风,正要笑一笑,不觉心里却咯噔一声,仿佛时光流转,又回到了他和宝钗成亲的那个日子。
有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桓了不知几百几千次,她始终不肯承认,但这时清清楚楚地冒了上来。
“你说性命胜过伤心,但你当日娶宝姐姐,也是奉了父母之命,不得不为,你又何尝不知道这便是要了我的性命呢?”
……
平心而论,黛玉自然知道宝玉难为,他在家中虽然受宠,其实并没有说话的余地,若长辈有命,他断然不敢不从的。但她自己也只是个妙龄少女,此前整整十年,一心一意只有一个宝玉,却在一日之间,突然将她这唯一的心灵倚靠也剥夺了,教她如何能甘心!
她心里翻翻滚滚,说不清是什么情绪,面上便露出些纠结来。宝玉只道说动了她,又道:“就算你父母不答应,你就不能悄悄带她逃走?浪迹天涯,总好过一个意难平,一个终生无望。”
“呵呵!”黛玉这一回就冷笑出声,反问道,“你既然好打算,怎么不带……带她逃了?”
她掩饰不住冲动,险些说成了“带我”,及时顿了一顿,又改过了,但激动之情已溢于言表。
宝玉只道她也和自己一样心中痛苦,是以语气刻薄,倒生出些许知音之情来,叹气道:“我……我已错过一回,不能再害了她……再说,我无家可归,又无银钱,又无本事,逃到外地去,怎么过活?”
“你倒是想得很深。”黛玉冷冷道,“看来是早就想过了。”
宝玉忙道:“你不要误会,我和她……原是旧识,我也是偶然得知她在此。只恨我不能救她出去……”
黛玉“呵呵”一声,道:“你和她是旧识,你尚且不救她,怎么就一口咬定我该救她,若不救她就是负了心呢?原来这世上的事,全是凭你一张嘴说的!”
她这一回恼起来与往日皆是不同。那时宝玉或不懂得她的试探,或和别的姐妹走得近些,她使小性子也总为了让宝玉注意到自己。等年纪大了些回想起来,不免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但此时见宝玉沦落到这般境地,竟还是侃侃而谈,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别人就是天性凉薄,忘情背义,恼怒之外又加了三分鄙薄,一挥手道:“言尽于此,请下去罢!”跟着便掀帘子叫桑宁。
宝玉被她一番抢白,也知道自己没理的,又想自己如今身份低微,与这等读书人争执不起,悻悻下了车,独自踽踽而去。
黛玉这时方觉出心底一片冰凉,看着他的背影也渐渐陌生起来,索性放下帘子,就在车厢中抱膝而坐,不叫任何人打扰。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她慢慢回过神来,方见眼前袖子上湿透了一片,而脸颊泪痕已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