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琊殿内,洛麟苦恼地看着躺在殿中心台上的几具已经腐烂的尸体。
近段时间云淮人心惶惶,常有居民无缘无故失踪,还能被发现的全都无一例外被挖走了心。
洛云淼命他前去寻找并且带回来,原本是想借助魂幡盘问死去之人的灵识,却是没有想到,那些死去的渔民竟是连灵识都没有了!
如今却是连唯一一条线索也断了。
唐允辞再次来到这座宫殿之时,就看见了垂头丧气蹲着的洛麟,他旁边是已经死透了的腐烂的几具尸体。
“……”
“唐……唐二公子!”
洛麟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是真的就要跳了起来,但又忽然觉得这副样子有损形象,退后一步站稳,哆哆嗦嗦地开口说道。
“……”
“妖气。”
唐允辞直明来意,垂眸看着那几具尸体。
看服饰,应该都是云淮的普通渔民。
洛麟随着唐允辞的话点点头,随后忽然惊恐地左右看看,被唐澈这么一说,他也觉得自己周围有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妖擅幻型,以此迷惑人心,隐匿自己的身份。
“这里是诛琊殿,是洛家专门用来招灵的地方。”
洛麟见唐允辞看向他,浑身一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有必要解释点什么。
“这具尸体是那天你们刚到的时候发现的,发现时心被挖了……”
洛麟漂亮的小脸上满是恼意,语气中明显带着愤愤不平之意,他往边上几具尸体一指。
“这几具也一样……”
那几具尸体可能是更早之前发现的,腿部已经腐烂得看不出原样,若非殿内点燃了熏香,恐怕那臭气能直接把人送上天。
不过……
他们来时在船上看到的那具尸体,不知道还有多少埋没于不为人知的地方。
唐允辞自然想到了这与他们此行目的脱不了关系。
挖心……
妖气……
若不是有着非比寻常的臂力能直接穿透正常人的身体,恐怕只有不是人的妖怪才能够做到。
唐允辞忽然想到了唐归晚,那天她受伤回来之后又趁他不在偷偷溜了出去,会是来到了这里吗?
看着洛麟一脸懵懂的样子,唐允辞略想了想,索性直接转身离去。
“……”
“呼~”
身后少年如释重负的一叹,让唐允辞的脚步成功地顿了顿,当然后来他还是面无表情地不发一语离开了。
天空忽然变暗,乌云压顶,没多久,外面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五六月的时节,雨时急时缓。
阮瑀负手站在窗边,凉风迎面落在他脸上,裹挟着几丝雨水,雨水寒透,似是要寒到人的骨子里去。
造化弄人,在他无望于这场无疾而终的寻觅之时,老天竟就这样将他再次打入地狱。
每个小孩都有家可归,母亲还在时,常常这样安慰他,他一直等着母亲口中那名义上的父亲来接他回那个属于他们的家。
可是……
直到他的母亲病逝,他敬爱的父亲仍是没有出现……他一直守着母亲不肯离开那一小方天地,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吃过,残羹冷菜、烂在街上的耗子肉、狗啃剩的骨头……满心期许换来的却只是无穷无尽的饥饿和寒冷。
有多期待就有多失望,有多爱就有多恨。
仇恨如同毒药蔓延,这些年深埋在他的心中,愈演愈烈。
阮瑀只是一动不动站着,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裂痕,轻呲一声,那是一个极其嘲讽的笑容。
唐允辞本想先和唐熙瑶说明诛琊殿的事,哪知却又碰上了谢无郁,谢无郁向来自来熟,不明所以地缠着唐允辞一路跟着唐氏兄妹二人一齐到了洛家藏书阁。
事实证明,即使是再无聊的事,谢无郁也总能找出点别的事情来让自己开心。
烛火微漾,映在唐熙瑶专注的脸上。
谢无郁轻轻蹭到了唐熙瑶身边,撑着下巴看了唐熙瑶一会儿,唐熙瑶仍是在他炙热的目光下不动如山。
见唐熙瑶没什么反应,谢无郁无趣地瘪了瘪嘴,滴溜溜转的眼睛又瞄向不远处正在认真查阅典籍的唐允辞。
谢无郁转了转眼睛,计上心头。
“哎……”
“阿瑶阿瑶,唐澈有没有笑过啊?”
唐熙瑶翻着三界卷宗的手指一顿,眼睛虽不看着谢无郁,却不禁随着他的话认真思考了一下。
好像她也真的很久没见唐澈笑过了。
不过……
“好奇的话,问他不就可以了。”
谢无郁撇嘴,手往身后一撑,语气哀怨。
“他能告诉我吗,他就不会和我好好说话。”
谢无郁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笑意盈盈地看向唐熙瑶,兴致盎然。
“那你会不会笑啊?笑一个给我看看?”
谢无郁在说完这话才觉得有点怪异,唐熙瑶却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
看唐熙瑶的表情就知道没戏,谢无郁又是无趣地撇撇嘴。
“哦……好吧,我知道了。”
两人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有关食心妖怪的一点线索,期间还夹杂着谢无郁的各种无心消遣之语。
还没消停一会儿,谢无郁又悄悄的挪到了唐熙瑶的身边,还不忘一边拼命地朝她挤眉弄眼。
“嘿……阿瑶,你信不信待会我能让唐澈一改他那万年不变的冰块脸……”
“……”
唐熙瑶闻言抬头看着他,素来清冷的眸子中又似乎掺杂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
还真别说,经谢无郁这么一说后,她自己确实有点想看……
毕竟,机会难得。
谢无郁看唐熙瑶微微有了些反应,笑眯眯地向她自信一眨眼,眸中璀璨若繁星。
“等着啊!”
没等唐熙瑶看清他的动作,谢无郁就一下子蹿到了唐允辞身边,往他捧着的书望了一眼,假意嘟囔了句,“唐澈……你看的是什么啊?”
说着还使劲把头凑到唐允辞旁边,似是真的想知道。
唐允辞眼神平静,不为所动。
“……”
早就料到唐允辞不会理他,谢无郁“啧”了一声,猛地伸手夺过唐允辞手里的书,动作之大,终于引得唐允辞抬眼看了他一眼。
在唐允辞手指按上霁华之前,谢无郁呵呵一笑又迅速把书往唐允辞身前一递,双手奉还给了他。
唐允辞仍是面无表情,却是想也不想地顺手接过,直接转过身理也不理谢无郁。
谢无郁缩着脑袋走过唐允辞身后,从唐熙瑶的角度,看得到他灿若繁星的眸子此刻更是亮得像是灼了星火一般,嬉皮笑脸地朝唐熙瑶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看来确实不会是什么好事……
“……”
唐允辞记性极好,翻到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页。
谢无郁还没走远,揣着双手侧耳听着唐允辞翻书的声音,嘴角缓缓扬起。
“!!!!!!!”
唐允辞不知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淡漠的神情一瞬间褪去,比被火烧的还慌忙的猛地往后一撤,与此同时,谢无郁瞬间笑趴在一旁的书架上。
谢无郁的笑声不小,仿佛整个藏书阁都在回荡他那肆无忌惮的哈哈声。
“谢朝!”
谢无郁指了指脸色铁青的唐允辞,再次趴到了书架上笑得说不出话来。
“出去——!”
唐允辞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怒火,就这么定定看着谢无郁,似是这样就能用眼神把谢无郁给撵出去。
能把向来淡漠的唐允辞弄得如此失态,谢无郁也算是一个人物了。
谁都没注意到被两人一再摇晃的书架砰的滚下一个烛台掉在了唐熙瑶身上。
唐熙瑶看得也正开心,却猝然被一阵疼痛袭击。
烛台虽灭,凑烫的灯油却淌到她的手上,若于常人来讲烫伤也不算小事了,可修仙之人却不忌惮这一点皮肉伤的。
谢无郁还没怎么在意,就见唐允辞紧张的神色一闪而过,愤愤的瞪了他一眼,比刚才还凶。
“看你干的好事!”
谢无郁还没意识到什么,下意识的就想反驳。
“哦……不是吧,只是……”
他往唐熙瑶看去,才发现一个掐着自己的手,面色惨白的姑娘。
谢无郁从前是没见过这种人的,脸色冷的像块冰,偏偏眼泪还啪嗒啪嗒的往下掉,真是怪异至极。
谢无郁怔愣在原地,素来伶俐的口齿都不怎么利索了,愣愣的瞧着唐熙瑶道,“这是……怎么……”
唐允辞剑也不拿了,架也不打了,半蹲在唐熙瑶身边,蹙着眉。
“熙瑶。”
唐熙瑶使尽力气掐着手臂,方才被烫的通红的一片瞬间已经被用法术处理了,可是疼痛感却翻倍的往上涨。
唐允辞以前是见过唐熙瑶这幅样子,耐心地等着她缓过来,谢无郁却被吓住了,安安静静的呆在一边。
两人等着等着,就看见唐熙瑶的眼睛逐渐通红,眼泪好似怎么也止不住。
谢无郁差点都要给跪下了,惊恐地捧住脸,看着唐熙瑶喃喃道,“完了完了,我罪过大了,难道这不是烛台,这里面是有毒啊?”
“闭嘴!”
谢无郁还是头一次这么听唐允辞的话。
那股叫人无法忍受的疼痛达到顶峰以后便慢慢褪去,唐熙瑶松开咬着唇的牙齿,慢慢擦去泪水。
唐允辞轻声问她,声音不似往常冷硬,“没事了?”
唐熙瑶点点头。
谢无郁小心翼翼的看着唐熙瑶,“对不起,我错了。”
“没事,是我自己的问题,不要放在心上。”
唐熙瑶摇摇头,这根本不关谢无郁的事。
谢无郁叹气,无奈地看着唐熙瑶,“你这个人,怎么老说是自己的问题呀。”
说着,谢无郁无措地挠了挠头,又看向唐允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允辞沉默着,唐熙瑶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抱歉……”
谢无郁疑惑,“不能被烛台砸?不对不对,就是常人也没有这么……”
唐熙瑶却依然开不了口,起身微微行礼,朝谢无郁略有歉意道。
“不知是否唐突,还望今日之事请你当做没看见过。”
谢无郁连忙摆手,心下也知道了她是有不得已为外人道的秘密。
“哎….…别这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谢无郁说着又笨拙地捂起了嘴,看上去倒像是一副啥也不会说的样子,但是此刻配上他滑稽的表情,让人有些莫名想笑。
唐允辞无语地看了一眼时刻不忘作怪的谢无郁,转而又看向唐熙瑶,轻轻开口。
“熙瑶,回去歇着吧。”
唐熙瑶点了点头,不知再怎么面对这么尴尬的情况,转身离开了藏书阁。
谢无郁望着唐熙瑶消失的背影,开口问道,“她自小就是这样?”
唐允辞没有回他,自顾自的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谢无郁没有得到唐允辞的回应,又是烦躁的挠挠头,“哎呦,不能说就不说嘛,我对天发誓我今天什么也没看见行不行……”
可能是怕自己的话在唐允辞这里没有说服力,谢无郁又改口道。
“不不——我对我娘发誓!”
唐允辞瞬间望向他。
“……”
唐允辞却没有办法回答他,因为这是唐熙瑶自己的事,他无法越俎代庖,无论坦白还是隐瞒。
只受一点伤便掉眼泪会显得很矫情,可是对于他这个堂妹来说,纸割伤手指犹如断指,烛台烫伤犹如火烧。
她是可以忍着不喊痛,但是身体的本能却阻止不住。
修行之人从来都不会一帆风顺,受伤更是家常便饭,也许唐熙瑶更适合做一个普通的女子,唐允辞曾经这般问过她。
但是这些年看着唐熙瑶下来,他再未提过。
洛家祠堂是长年累月都有在供奉的,但只有固定的日子才有人来祭拜。
谢无郁被洛家排斥,自然不能堂而皇之地被允许在那几天的日子里进来,虽然如此,但是他也没在意,只不过是在自己母亲忌日之时是一定要回来的。
所以,每年的六月十五,谢无郁都会一个人或者带着纪冽两个人回来祭拜。
火舌霎时间吞噬了谢无郁扔下火盆里去的冥砂,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往日里笑嘻嘻的俊逸面容此刻显得有些落寞。
“娘,朝朝来了,这一年我认识了几个很好的朋友……纪冽那小子还是一样的……修为不长进。”
谢无郁吸了一口气,定定看着他母亲的排位,之前上面还覆盖着些许灰尘,现在已经被他擦得亮蹭蹭的。
“这次,终于见到洛伯伯了,他还是挺好的,不打也不骂,就是看着凶了点,想来他心里也是接纳我的……”
谢无郁说着说着有些委屈,眼眶里微微湿润,“娘……我想你们了……”
父母在他年少时相继离世,少年虽年幼,却在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生离死别的痛苦。
一个孤儿,去到哪里都是寄人篱下,若非纪邢待他如亲生之子,加之他生性旷达,怕是也没有如今这般独自开朗的谢无郁了。
谢无郁伸手揽住刻着“洛荷”的牌位,随即又说了许多话。
纪冽拜完后就自己出去了,在祠堂外面等着他,自己在里面,怕是谢无郁会不好说话。
谢无郁平时看着笑嘻嘻的,但纪冽知道,谢无郁只是习惯的喜欢憋在心里不说。
不想麻烦别人,别人有麻烦时却是乐意之至。
但他自己可不就是麻烦精,纪冽摇摇头,他也知道啊。
谢无郁不知在庙堂里絮絮叨叨的说了多久,他们两人来时月亮才刚上枝头,现下看来已经差不多亥时了吧。
洛青菱早已在羌芜苑等着谢无郁纪冽他们,给两人开小灶。
月色朦胧,缓缓向内走来一人。
入目的竟是一袭暗红色长袍的虞知敛,正负着手款步向洛青菱三人走来,柔和的月光倾洒在他的袖上,仿佛披上了化不开的温柔。
而他只是静静地看向洛青菱,嘴角带着一丝浅笑,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虞知敛看向站在洛青菱旁边的谢无郁纪冽两人,把手中提着的两壶酒递到了谢无郁的面前。
“阿姐姐夫你们聊,我先撤了。”
“哎……”
谢无郁笑嘻嘻的接过酒,扯着不明就里的纪冽,脚下生风般地离开了。
真是快得只能看见他们俩人的背影了。
“……”
“知敛……”
洛青菱脸色微红,嗔怪了他一声,冲谢无郁离开的身影无奈一笑。
虞知敛跟随着洛青菱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柔和,“无郁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他知道的。”
两人的目光又是对上,望着双方的眼神里含着脉脉情意。
洛青菱感觉到虞知敛衣袖上还有着微微凉意,看向身后灯火暗淡,眼里是淡淡的担忧,“你……等了多久?”
“两个时辰。”
“在那个角落一直坐着,等你回来。”
虞知敛说着忽然凑近,将一半玉佩轻轻放到洛青菱的手中,如水的目光落在洛青菱的面上,似乎有些局促。
洛青菱倒是稳稳的攥住了玉佩,但是却没有去看,而是假装看不见虞知敛眼中的些许着急之意,仍是朝他坚定地开口。
“还是和以前一样……”
“以后不管什么事,不许再等我,还等这么久。”
虞知敛眼中的着急顷刻之间荡漾开来,连眼角都弥漫着温柔的笑意,宠溺的眼神看着她,“好。”
两人相视一笑,洛青菱面上微红,这才注意到了虞知敛方才塞到她手中的玉佩。
玉佩自然是无瑕,在月光的衬托下,更加纯净,上面雕刻着繁琐的花纹,是眉山虞氏的八琅琉璃。
八琅琉璃佩原为一对鸳鸯佩,世人皆有传言,“八琅琉璃上,血色鸳鸯生”,虽为鸳鸯佩,却是历代虞氏家主的信物,若遇此佩,如见家主本人。
世人皆说,虞老家主风流多情却又懦弱不堪,可谁又知道,他却能为了病逝而亡的发妻殉情呢。
“这……这太贵重了,我……我不能……”
知晓鸳鸯佩的重要,洛青菱清澈的双眸中似有一丝惶然,双手不自然地捏紧了澄澈润透的玉佩,朝虞知敛开口的话语中隐隐有拒绝之意。
虞知敛静静看着洛青菱,目光微闪,一声极轻的呼唤传到了心底深处。
“青菱……”
“洛青菱是虞知敛唯一的妻,除了你,谁还会有这个资格。”
虞知敛的眸子中静静倒映着洛青菱犹豫的面容,似是十分耐心,轻轻开口。
“敛心之所向,九死未悔。”
虞知敛轻抿的双唇流露出一丝浅薄的笑意,忽又被风吹散,那双向来淡漠的瞳孔郑重无比,轻轻道出一句。
“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站在那里,万古长空,风月皆是你。”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无阙城内晚上不比白日,白日的繁华在日落西山那一刻全然消失不见,夜间只剩冷清。
唐归晚坐在房梁上荡着双腿,月色瀑下来,宫殿在银光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