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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的时候,照例苏世宏一家会来,这一天人才是真的齐了。

苏航很早就起床了,他像他的父亲一般,始终保持着一种成功人士时刻警醒的状态,以及商人惯有的谨慎和精明。

比如,每天早上要吃的煎蛋,只能是一个,不能多不能少,火候要刚刚好。

比如水煮的牛肉或者虾,盘子边一定要配一样应季的蔬菜,而且尽力不要总是重复。

他现在还和父母住在一起,苏晓楠没嫁人之前,这一家人每天都要一起用早餐,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事实上也没什么好说的话题,如果真的要说起来,父亲定是要问最近的报纸看没看,新闻里说了什么形势,昨天的股票涨了还是跌了,工厂里的工人偷懒怎么提高生产效率......

用完早餐,苏世宏坐在沙发上看起报纸,保姆将碗筷收下去,他的妻子站在大衣柜前,搓着手,陷入良久的纠结。

这画面数十年如一日,并不是所有家庭都能体会到这样和谐的画面,和谐到你怀疑是哪个老套的剧情,带着有钱人家里的那种慵懒和自律,又沉默少言,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

苏航在等苏晓楠来,他翻着手机,看着表盘微微皱了一下眉。

“你们还不来吗?”

“马上,你再等一会,才9点啊。”

苏晓楠从摊在床上的一堆衣服里找到手机,忙着回一句就挂了,她在苦恼该穿什么衣服才能让自己在家庭宴席中不输阵仗。

准确地说,应该是不输苏木遥。

“林毅,你看看我穿哪件比较好?”

她拉他过来,摆出三件不同的毛衣裙和羊绒大衣,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都好。”

“你不要敷衍我。”

林毅轻轻走到她身边,手搭在她的肩上,“那就中间这套吧,棕色适合你。”

苏晓楠看着他,有些遮掩不住的兴奋,本打算保守秘密的她,此刻突然又想赶快说出来,她的嘴唇轻微颤动了一下,犹豫地望着他。

“怎么了?”

“我可能,怀孕了,但还没有到医院检查。”

林毅愣了一下,随后又快速恢复了往日淡然的神态,不说话,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怎么?你不高兴吗?”她摇了摇他的手臂,满心的欢乐和急不可耐的期待。

“没有,我只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真是好消息,那你今天就更要穿得暖暖和和的了,你不冷,孩子还怕冷呢。”

苏晓楠笑了。

北国冬天的大雪,像一场毫无预兆的无声的宣泄,落拓磅礴起来,是只有漠北的沙海才堪比的,勾引着人去试探和闯入,却又唯恐陷进去便出不来,于是便要怀着孩童般的兴奋和敬畏,在雪里打转欢脱一番再重新回到屋子里,哄着被冻红的双手,从窗子里继续观察着白色世界里的一切神奇。

晓楠和林毅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晓楠父母家楼下的时候,头发已经全白。

林毅扶着她,摘下围巾替她扫去身上的雪。

“说了直接叫个车来,你偏不听。”

“又不远,隔着一个小区而已,再说,下大雪了呢,空气好。”

她笑得像个孩子一样,身上冻得哆哆嗦嗦,脚下也不忘小碎步踩着那绵密温柔的雪,她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一样高兴了,来之前,还画了半个小时的妆,挑了柜子里最昂贵的包,卷了头发。

苏世宏一向疼爱这个女儿,知道她身体弱在雪里不能站久了,便催促妻子不要再磨蹭,三人匆匆下楼去和晓楠汇合,叫了车便来到若颜家里。

其实他们来得早,旁人反而会不自在,苏若颜一向对自己的这个大哥哥比较恭敬,或许是因为她孩童时期这位哥哥便已经像大人一般四处闯荡,又淡漠寡言,不怎么和其他兄弟姐妹亲近,以至于关系一直比较疏离。再后来,他开办工厂,生意也做的风生水起,便早早搬出去独立门户,很少再回家来了,诚然,仿佛也只有他是过得最舒心的人,家里的一通糟心事伤心事,他也几乎从不过问。说来奇怪,也无人去请他帮助,家里的这许多穷亲戚自动与他画了一条线,连木遥苏北和方蓝他们兄妹几个,也顶多逢着年节去做做客。

但苏航和苏晓楠倒是还常来,两家虽保持着不近不远的关系,孩子们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归属感反倒比自己父辈要强。

木遥靠在沙发上剥瓜子吃,栗子色卷发散落在胸前,她现在要努力挪动一下身体才能利落站起来,所以无事的话,她着实也懒得起来。

看见苏晓楠来了,她微微坐起来一些,林毅弯腰给晓楠拿一双保暖的拖鞋,晓楠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木遥转过头依旧嗑瓜她的瓜子,随手调到一个节目,旁若无人一样看了起来。

直到那一缕淡淡的芙蓉花的香水钻进她的鼻子里,她才看了一眼坐过来的苏晓楠,她的棕色羊毛长裙拂过脚面,腰间有一条黑色绸缎的蝴蝶结带子,脖子还上扎着一条小方格鹅黄色丝巾,看起来又高贵又俏丽。

“这么冷的天,你倒是有心情打扮。”

“那当然了,这大过年的,当然要漂漂亮亮去串门才有心情啊。”晓楠伸手轻轻摸了摸木遥的肚子,嘴角也溢出一丝笑容。

“倒是你,管管你那张厉害的嘴吧,多注意一些,兴许就这几天了吧。”

“是了,管他是男是女,都赶快给我滚出来吧,我烦了。”

“你害怕吗?毕竟生孩子也是一道障碍。”晓楠问道,她原本不想问,有一瞬间,她感觉到身体里的生命也在跃跃欲试。

“怕什么?我没什么好怕的。”

木遥不理会她了,对着镜子将凌乱的头发扎起来,脸色有些憔悴,栗子色的眼睛里依旧是淡漠戏谑的神情,她将白色毛衣的袖子挽起来,拿起水壶浇起了花,阳光下闪现的侧影又清冷又温馨,是她年轻时所有的桀骜不驯又增添了母性的温润,竟更为美好。

晓楠想着,是不是一年之后的自己也会如此,若如此,是不是就离她更近了一步。

想来真是戏剧情节,她从始至终在做的,其实不过是离她近一些,听起来该是倾慕对方的人才会做的事,而她对她,却一直是这般。

屋子里人越来越多,几个大人凑起来一桌麻将,孩子们在老奶奶屋子里玩,小姑又里里外外忙碌起来,瓜子茶水水果糕点,她都准备地十分妥帖,苏北买了菜回来,她将大堆大堆的食材接过厨房,倒了热豆浆给苏北喝,随手将他身上的雪扫干净了。

“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她抬起眼睛问他。

“当然记得,我这就去叫她来。”苏北来不及喝光豆浆,便转身跑出去了。

“多大人了还冒冒失失的。”小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他是不会忘的,连见到依云之后的说辞都考虑好了,为此他昨晚还在镜子前面练习了几次,怎样不太刻意又有诚意。

不过苏北觉得,胜算很大,初三这天照例是要回娘家的,依云又不爱跟着继母去到那个很陌生的环境,经常就留在家里或者去朋友家了,想必没有不来的道理。

他来到那熟悉的窗子下面,那盆杜鹃被她养得极好,冬日里也是花团锦簇,透过玻璃都看得清楚。

苏北用手机晃了她一下,依云在窗前朝着楼下望了望,便下楼来了。

“你怎么来了,大过节的。”她扬起脸来看她,又疑惑又有些期待,那件白色毛绒外套看起来并不太保暖,她的身体随着语气变化打了个颤。

“我记得我和你讲过,我小姑做菜做得极好,她今天邀请你去吃饭呢。”

“邀请我?”依云怀疑自己幻听了,“可她并不认识我啊。”

“她认识的,你班里有个小男孩叫苏城,就是我小姑的孩子了,她夸你对小朋友照顾得好,又细心又有耐心,上次你还顺路将苏城送回家了,小姑说还没有感谢过你。还有,方蓝还是你弟弟的同学呢,你不是也见过吗?”

没错,上次方蓝来还作业本,正赶上依晨被父亲训话出不来,她便在小区的院子里徘徊了好久,他似乎是时常辅导方蓝的功课。

依云从窗子里望着她,刚下过雨的傍晚着实是太冷了,于是她便下楼将方蓝带回自己的房间,谎称是自己的朋友,两个人也算是认识了。

依云听完也不说话,脚下踩着雪,好像并没有打算回应。

“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觉得我们好像也没有那么熟,突然去吃饭合不合适。”依云说,若是论这重重的关系,倒也确实算得上有缘分,但她就是觉得不安心。

“我想,我们已经挺熟了,来吧,他们都会欢迎你的。”

“有多熟?”她盯着他的眼睛,就突然想问一句。

“比普通朋友要熟很多。”

苏北的语气很淡,却又坚定,让本身摇摆不定的依云突然便有了底气。她从来不是个有底气的人,做什么事都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没有什么人会给她底气。

其实苏北或许也是这样的人,安稳却缺失勇气,他们总是趴在窗口观察外面的大千世界,像恋慕偶像的女同学一般,偷偷羡慕那些带着光环,或者特立独行的人,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小世界里,看着花花草草和书里的故事,看着还未长大的孩子的面孔。

就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却有可能给与对方底气,依云说的没错,他们的确还没有很熟,但有些磁场是会相互吸引的,哪怕是短暂的相识,也会放下顾虑全身心投入。

小姑早就切好水果在等她了,听到门铃响了的时候匆忙去开门,左手牵着小苏城。

“老师来了,快请进。”

“您太客气了,突然来访怕是打扰大家。”依云有些怕生,站在门口也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此刻她或许突然后悔了,到底是为什么就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了呢?

小姑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她知道怎样让人安心,便做得随心所欲,不让人有隔阂的感觉。

“怎么能叫打扰,前段时间我忙着照顾老人,结果放学了都赶不回去接他,老师就亲自把他送回来,路上还买了吃的给苏城,实在要谢谢您。”

依云听到这些话便有些轻松了,她最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但苏若颜实在是一位让人安心的主人。

“小姑娘心地善良,长得也好看”苏若颜禁不住夸了一句,便挨个介绍家里的人,依云便依次打了招呼,也未注意到旁边其实一直有一道目光在关注着她。然后这目光渐渐近了,就在她身后了。

“没想到我们能在这里再见面,最近还好吗?”

依云愣了一下,转身看见苏航正伸出手来等待她的回应。

她着实是有些吃惊,也不能拒绝,便伸手和他握了一握,轻轻笑笑,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最近还好。”

“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分,想不到我们家里的人,你认识这么多,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没什么联系,看来世界真的挺小的。”他说完倒了杯饮料递到依云手上,“快坐,别站着,你先喝着休息一会,我给你拿点水果零食。”

苏航转身便走了,依云急忙跑到苏方蓝身边坐下了,聊着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题。

要说她与苏航的相识,倒真的是十分平庸无趣的寻常戏码,她那个继母不知为何偏要给她寻相亲对象,说了两个依云都一口拒绝掉了,到第三个的时候,她继母说这次非得要去见一见了,男孩又有能力又有相貌,是她打着灯笼都找不见的。

依云回了一句,那为何不介绍给姐姐呢?她比我更需要吧。

于是便又引来一顿谩骂和嘲讽,比如诅咒那个抛弃了她的亲生母亲,比如她自己刚嫁过来便给别人做了继母,她早已经习惯了,但没办法还是要去见面的,于是便见到了苏航。

至于他为何要来相亲,依云至今也不知道,像他这样事业有成的男人,该是不愁恋爱结婚吧。

这过程相当无趣,两个人约在一家高档的西餐厅里,其实依云并不爱吃西餐,又觉得自己身份平庸至极,不知道能不能消受得起这种待遇,想来对方也是被骗来的,信息并不匹配,见过了自己必定是要后悔的,可惜了这顿昂贵的饭菜。

她希望对方尽快厌倦然后结束约会,脑子里一直回想着那些老套的相亲段落,刀叉使的也不太利索,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他问一句她答一句,笨拙地切割食物。这过程实在是过于煎熬。

然而苏航却迟迟不肯说结束,他好像反而饶有兴趣,又点了一些小食和红酒,耐心地和依云聊天,也不问什么敏感的和尴尬的话题,聊的都是书籍、电影、明星,周末都去哪玩,喜欢吃什么菜,最近发生了什么新闻等等。依云甚至怀疑这并不是相亲,而是和一位本就相识的朋友,吃着饭随便谈论一些感兴趣的事。

最后苏航还要去了她的手机号码,亲自开车送她回家,这一路她都很不自在,一直看着车窗外面的繁华的街道,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究竟在做什么。后来他又约过两回依云,她都找了借口拒绝了,却想不到在这里又见了面。

苏航也没有想到,他转眼去看苏北,他正削好了苹果递到依云手上,安安静静坐到她身边了,方蓝也和她说得来,几个人转眼之间便笑闹起来,无视了其他人的存在。

苏航端着杯子走到阳台,林毅也在,他开着窗户在吸烟,烟的雾气和哈气混合在一起,一起飘向冰凉的空中。

苏航打量了他几眼,问道:“现在看见木遥,是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都是这家庭中的一员而已。”他的语气冷清的就像口中的哈气。

苏航冷笑了几声,“你不要以为我是傻子,即便我把妹妹嫁给了你,我也敢说你还没忘掉她,住在心里的人怎么会忘得干净。”

林毅不说话,他或许觉得苏航是在责怪自己,沉默片刻便又添了一句:“你怎么想没关系,我说过会对晓楠好就一定会做到,你不必担心。”

苏航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用解释,我只是感慨罢了,有些人明明不是自己的,但就是放不下,感情确实比生意难做得多,你看做生意多轻松,有人买货那他就是上帝,他违约了那就付好违约金打好铺盖滚蛋。”

林毅倒着实有些惊讶,他还未见过这个精明的生意人有一天也会谈起感情的种种复杂。

“你们两个在这里啊,菜好了快来上桌吧。”小姑隔着门玻璃来叫他们了。

显然这次的人算齐全了,将巨大的圆桌都挤满了,又加了几个凳子在中间。

阳台上巨大的红纱灯点起来了,整个屋子都被映衬得红彤彤的,雪地里有孩子在放烟花和鞭炮,不消说,明日清晨又是满地红色的炮皮,不必扫,等正月过了,雪化了,再收拾起来也不耽误,这便是北国了,无论何时,人与环境一般,总是会在极致中寻得一种尽欢的洒脱,明日事须得明日说,有酒有客人的时候,活在当下便好。

小姑做好了饭菜却不饿了,和木遥在一边闲话着什么,苏晓楠还是保持着端庄的姿态,也不怎么吃,时而给林毅夹菜,依云和方蓝倒是像没长大的孩子,谈论着近来好看的电影好听的音乐,那几位年长的长辈,在烟酒中间渐渐模糊了面庞。

这些人,彼此之间有关联或无关联,相识过或相识着,都在千丝万绕的缘分中牵扯进命运洪流。不知道是谁偷偷看过了往后的余生,才静立在淡漠岁月中一言不发,拿着笔,冷着眼,将人间一切烟火繁华风月流离尽数详记,笔触并无温度,时间,便也就荒芜在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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