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北城 · 一(1 / 1)冬霓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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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云像往常一样,穿了件呢子大衣便走出去买菜,她还没有显怀,大衣掐腰处的扣子依然可以扣上。

冬日里的阳光明媚而洒脱,照在柔软的发丝上让人感到舒心,却也别样的温柔,好像在这街边冒着烤地瓜的烟火气的地方,寒冷和温暖共同组成安稳的触觉,从发丝延伸到脚尖。

她走得缓慢,想着今天苏晓楠要来家里吃饭,特意买了一尾她爱吃的黄鱼,她并不擅长做饭,昨天专门看了菜谱,反复记忆。她知道苏晓楠和苏航并不介意她的手艺,但这点执念却总是敦促着她将每一件小事做好,她谨小慎微的毛病永远也改不了,生怕被别人抓了把柄挑了刺去。

“你又来了,今天想要点什么?”

“精肉吧,小姑来家里做客,她不吃肥的肉。”

卖肉的老板应和了一声,转身在案板上切肉,依云是他家的常客,平时她总是要一斤五花肉,苏航做爱吃她做的红烧肉,每个星期她都会做一次。

“你可真是个贤惠的媳妇,什么都会做,连小姑子爱吃什么都记得,你丈夫有福气哦。”他说。

“贤惠个屁。”依云闻声吓了一跳,转身看到木遥也来买菜,她手里牵着小小的苏信子,她的柔顺的头发散在肩膀上,见到人很爱笑。小丫头的眉眼间已经有了几分木遥的神气了,而且从小便能看出来是一个美人坯子。

“我们家依云只是性格好而已,贤惠给谁看?贤妻良母做牛做马罢了!”她最讨厌别人说这两个字,于是阴阳怪气地怼了回去,这老板也不说话了,将肉递给了依云便坐下玩起了手机。

“别这么说,他并没有恶意的,只是想夸我,但他心里的好妻子的标准就是那样的。你这样会把别人吓到的,连我都被你吓到了。”

“呸,小姑子爱吃什么我凭什么记得,记得了就是好妻子了?自己的父母爱吃什么记得吗?这种惹我厌烦的话我听一次就要怼一次,省得他们得了便宜还卖乖,信口胡诌。”

依云笑笑不说话了,她喜欢木遥的性格,什么都敢说,什么也不怕,有她在的地方就好像有了烟火里最绚丽的颜色,为原本无聊的时间里添了些热烈的火药味。

“要我说你还是要出去上班,上班多好啊,起码能和外面的世界多接触接触,整天闷在家里干嘛?闷在家里就要伺候一家子老小,听说你婆婆还总是挑你的毛病,惯的她,她自己又是什么好货色,小时候去他们家玩惯会骂我们,还看不起我们这些小屁孩儿家庭不好,要不是看苏航对你好点,他们这一家子人真没一个好东西!连着苏晓楠一起算上!”

依云知道她这个义愤填膺的劲儿一时半会也消不下去,且说着说着就要说到苏晓楠,就好像苏北说得,也不知道她对苏晓楠到底是爱还是恨。于是依云也不理她,转身买了一支大大的冰激凌给苏信子,小姑娘快活地接了过去,仰着头和木遥说话。

“我喜欢这个漂亮阿姨。”

“你这么小就喜欢漂亮阿姨?她再漂亮有我漂亮吗?给你个吃的就不认娘了?”木遥连自己的女儿也要怼,小姑娘明显知道她的脾性,翻了个白眼,专心吃自己的冰激凌去了。

告别了木遥母女,依云踱着步子往家里走,她的脚步还算轻快,怀孕初期并没有带给她什么症状,想来,或许是因为她全然不在意,她的身体也随着她的思想而全然不在意。

家里的门是虚掩着的,只有苏航在家的时候,他才喜欢虚掩着门,依云知道,是他回来了。

冬日里倾斜的阳光投射在晶亮的地面上,屋子里隐隐有说话的声音。

“替我把这些钱带给依晨吧,他用得上。”

“你为什么不自己带?或者直接给依云?”苏晓楠问。

“不为什么,我没有时间,至于你嫂子,她总是不愿意要我给她的钱,难免又会伤心和自责,你和他们的关系都还好,就帮我捎过去吧,说是依云给的就好。”

“你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吗?”

“没有的事。”

“哥,有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否真的爱依云,如果你爱她的话,为何一定要伤害她的父亲,害得她整个家都垮了,如果你不爱她,你又何必这么卑微,你明知道妈妈不喜欢她,总是为难她,宁可搬家到离爸爸妈妈远远的地方,明里暗里帮她的家人渡过难关,我看不明白。”

“我自己也看不明白,可你不知道,一开始是爸爸让我接近她的,爸爸说我们两家之间在很多年前有过仇怨,他一定要让依连盛受到他应得的惩罚,我问过他,是什么样的仇怨,他只说是生意上的事,让我接近莫菲了解依连盛公司里的事,我便委托了媒人将莫菲介绍给我,可没想到,沈淑华却让依云来见我,我觉得也好,她和莫菲一样,都是苏家的孩子,我便借着与她的几次约会,向她打探消息。可是我错了,我不知道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知不觉我就喜欢上她了,我和爸爸说了,他开始很震惊,两天之后他对我说,我可以娶她,但不能打乱他自己的计划,也必须要对依云好,我保证了,可我也觉得奇怪,他对依云竟是那样另眼相待。”

苏晓楠也觉得震惊,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也参与其中,“所以其实是爸爸的计划?他为何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后来我也没有参与了,但是我心里一直怀着愧疚,这种愧疚就像毒药,让我拼尽全力去爱她也无法正视自己,我甚至有时候不敢爱她。我怕有一天她知道了会怨恨我。”

“如果是我,我也会怨你,但在一定程度上,你也是被动的。”

“不,我是有私心的,毕竟我是一个商人,和爸爸一样。”

时间好像突然沉默了,依云推开门走进来,她的手臂里还挎着菜篮子,睫毛上凝着霜雪融化的水珠。

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故事真是可笑,比小说里的情节还要匪夷所思,下一个时刻,她便站在了他们面前,好像一个充满疑惑和震撼的读者,毅然决然闯进书里,质问作者的动机,他能明显感受到苏航的慌乱和无助,却又好像在照镜子,她此刻的灵魂亦是如此。

“晓楠你先走。”苏航将苏晓楠推到外面,关上门,他的双手扶着依云的肩膀,仿佛怕她在下一秒就要零碎了一般。

“你听我和你说。”

“你要说什么?说你是如何故意接近我?说你的父亲害了我们,你全部都知道却沉默寡言?说你之所以允许这一切的发生,是因为可以顺理成章以帮助我们的名义逼我嫁给你?说你既允诺了你父亲不耽误他报仇,又能与我结婚还要让我们一家对你感恩戴德?你能将一切计算得如此恰好,而我就好像一个牵线木偶,我的一切选择和情感都攥在你的手里。”

她的眼角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泪水让她一度哽咽。

“不是这样的,我是爱你的,就是因为爱你,我才能盘算这一切,我才希望尽我全部所能留住你!我以前从未喜欢过一个人,自从遇见了你我才觉得这世上有比利益更重要的事,为了让你留在我身边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累了,我不想再听你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我本以为我是应该感激你的,因为你在我绝望的时候帮助了我,我也本以为,我是对得起我的家人的,我没有再给他们添负担,可是全部都错了。”

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心里的悲痛程度,也能感受到从腹部传来的针刺一样的疼痛,她用力甩开了苏航的手,在那个清醒和昏迷的临界点上,她最后感受到的是孩子带给她的疼痛,仿佛这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也在计较着得失之间纠缠不清的对错。

这是方蓝回到家之后遇到的第一件事,夜里12点,她从小城略显荒凉的火车站里走出来,漫天的飞雪,将附近低矮的楼房掩映地如同废墟一样,她听见远远近近的亲切的乡音,还有脚步踏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停在火车站外的出租车司机倚着车门和拖着行李的旅人们打招呼。

“打车吗?天冷路滑打车吧!”

这些旅人大多数是会打车的,在这样一座北国的小城市,还没有修建地铁,天又那么冷,打车依然是最好的选择,急于在年末回家的人不会在意这一点车费。

方蓝站在十字路口,不远处的红绿灯闪闪烁烁,时过境迁,城市的景物已未必是熟悉的样子,可她明白,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永远也不会迷路,好像她的血液里就流淌着关于这里的天桥和马路,是与上海截然不同的,横平竖直的天桥和马路。

方蓝拖着箱子,打车回到了小姑家,小姑还没有睡,知道她要回来,准备了几道清淡的小菜和粥等着她,夜里的钟滴答滴答响,苏城早已睡得香甜,她轻轻地敲门,见到小姑的那一刻她泪流满面。

狼狈的时间将所有想念和伤感放大数倍,这种深刻的生命本能般的感受一度让方蓝着迷和执着,好像在众多玻璃大楼和繁华烟火中穿梭疲倦的她,只有在这样的瞬间,才能真正认识到自我灵魂的软弱,认识到人间苦痛与敏锐触感之间的极度的摩擦。

苏若颜烫了短发,好像比从前更从容和温柔,她接过她的行李,伸出手臂将方蓝揽入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嘴里喃喃的说着:“回家就好,累了吧。”

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方蓝吃饭,她好像并没有胃口,一碗粥都吃了很久,菜也动得少。

“看你吃饭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一定过得不好,你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到现在还是如此,只要不开心就吃不下饭。”小姑说,又用筷子夹了一点菜放到她的碗里。

原本还好,她一说,方蓝就哭了,眼泪掉进碗里,她低着头,不想让小姑看见。她不是不想软弱,而是不知道应该因何而软弱,好像所有的经过都已被这趟长途的火车甩到了身后,她希望车轮已经将它们碾压碎了,可她的心里却好像是空的,她把心也一并丢弃了。

“我好像,没有心了。”她说。

方蓝说出这话来,却更觉得悲伤,不知不觉间,她好像对许多事失去了憧憬和期待的能力,也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如今也没有什么特别想爱的人,就只有眼前的这一碗粥,给与她暂且的踏实和满足,如此便是全部的奢望。

小姑没有说什么,她转过身刷碗的时候,眼角却闪着泪花,她突然想起苏北给她发的消息,他说:“我们家的孩子总是在各种各样的路上渡过自己的劫,渡着渡着就会迷失,幸好还有一个安稳的“家”,这个家好像永远也不会散,这个家既是起点也是终点,中间还是随时可以安放身心的客栈,只要有小姑在,就有归处,有归处就总是有希望的。”

那一晚方蓝睡得十分安稳,连梦也没有做,第二天清早,她便和小姑去医院看望依云了,她的身体还很没有完全恢复,倚靠在病床,不说话、也不动,像一尊干枯的雕像。

苏航就坐在旁边,将苹果削成小块,喂给她吃,但她摇了摇头,苏航就放下了,转而又将饭盒里的小米粥吹凉了盛给她喝。

“我来吧,你去休息休息。”方蓝说。

“我刚回来,就听说了你的事,万幸的是孩子保住了,不要想太多,身体是你自己的。”

方蓝将一勺粥送到依云嘴边,可她却一直喃喃自语,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方蓝的话。

“方蓝,我以为我那天听到的故事足够让我震撼和愤怒,其实还是我太傻,我又听到了更匪夷所思的事,是关于我的亲生母亲、我的父亲和沈淑华的故事,想不到,原来我一直围绕着恩怨长大,如今,我连应该恨谁都不知道。”

方蓝的手一抖,“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问了我公公,他和我讲了过去的事。”

“他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也参与了其中吗?”

“他就是当初娶了我母亲的小木匠。”

勺子从方蓝的手上滑落到地上,她听见响声才反应过来,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那个小木匠就是自己的大伯!

“他为了替我的母亲报仇,才策划了这一系列的事,可是我的妈妈,她已经不在了,我原本以为是她抛弃了我,我一直怨恨她,却不知道,她是被这些人一起害死的!他们冠冕堂皇地杀死了我的妈妈!”

她又哭了,眼泪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用力捶着自己的腿。

“别这样!你听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这个故事,是依晨告诉我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她不来对我说?”

“在你刚怀孕的时候,他怕你听了身体受不住,他不能现在对你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她不说话了,歪着头看向窗外,大雪纷飞,她记得自己嫁给苏航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时候,那时候她心里只有不甘和无奈,但不甘是可以被时间消磨的,依云渐渐觉得这样的生活也算是平静的。但如今,何为平静,她已经不知道了。

“我心里的恨那么强烈,可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恨谁、该爱谁,所有人都伤害过我,都试图伤害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依云,我知道你难过,其实人生有时候就是机缘巧合,命中注定,有因就会有果,有果又会生因,这一切都是因果循环的结果,你没有任何错,你只是生在了矛盾和漩涡的中间,就像依晨一样,你们都无法选择,也不能轻易的逃脱。”

方蓝知道,这种痛苦,锥心蚀骨,家人给与的痛最令人难以承受,也最无法诉说分明,那些经年累月的怨和恨,最后铺垫了厚实的泥土,被沉默地踩在脚下,擦肩而过,惹起尘埃。

“但你还有孩子,你的孩子已经快2个月了,他也是无辜的,不论你有多难过都不要伤害自己的孩子,也许你有了他,就会慢慢将过去的事淡忘。上一辈的恩怨到这里,也算是了解了。”

“方蓝,于他们来说是了解了,于我却始终是一块伤疤,其实我对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过分的奢望,只想要最平静的日子,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这许多事总是绕着我转,想来可笑,我小时候最渴望的亲情、爱情如今都是支离破碎的,没有一种感情是纯粹的和简单的,我好像只是被迫卷入其中,而不是真正的拥有和获得。”

依云将散放在桌子上的栀子花插到瓶子里,轻轻用手抚摸着花瓣。

“这些花是苏晓楠带过来的,我来医院的这两天,家里的栀子花开得正好,她便特意拿过来给我插瓶。她说的话和你差不多,都在劝我宽心,可是我没有心情听,我只是不断地想起过去的事情,我还记得有一次她和我开玩笑,说我其实配不上他哥哥,在她心里,苏航是神一样的存在,万事都能打点好,而我,只是一个生活在屋檐下面的,处处谨慎又什么都做不好的小丫头,好像除了在幼儿园里陪小朋友们叠一叠千纸鹤,再无任何特点。我如今觉得特别对,也许从我出生到嫁给苏航都是极其荒谬的事,这其间发生的所有事,都像真实的恶作剧,因我而起,也以我为终点。”

但是何为荒谬?无疾而终的过往是荒谬的,因果反复的纠葛是荒谬的,时间荒野里的相遇和分离也一样荒谬,方蓝在想,如果一切感情均有荒谬掺杂其中,还能够藕断丝连,最恨的是无疾而终,像雨水渗进了泥土里,再寻不到一踪一迹,不论亲情还是爱情,就好像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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