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的优势就在于,他学会了隐藏修饰自己,不会再像五年前那般冲动。
一个谋士而已,陆离脑中跑过上百种能将对方悄无声息弄死的方法。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平静下来咂摸咂摸江南的酒觉得果然太过绵密不能过瘾,忽而又想起自己喝了五年的茶,清心寡欲装得差点自己都信了。
韩于安又开一坛酒,挨着他的胳膊坐下劝他道:“我看殿下这几年处处让着你,既没打压你也没打压候府,你便是再大的气也该消了,为人臣子的主动说句软化,和殿下和解了罢!咱们还像小时候那样兄弟齐心,一起辅佐殿下。”
“这些话是殿下教你说的?”陆离停盏问。
“这还需要殿下教吗?你看看如今的局势,不是兄弟说你,真的过分了。”
陆离掩饰掉失望,道:“我心里有数。”
陆离不肯再说,转了话题,二人时断时续将这几年的经历挑了些可讲可不讲的讲了讲。
夜转深了,山里寂静,韩于安见他精神有些萎靡,以为是连日赶路累的,招来侍从将饭菜收拾了,揽着陆离肩要将人拽起来送回去休息,陆离挥开他的手拒绝了,他酒量极好,漆黑的眸越喝越亮,在地上摸到一坛酒捧在怀里,躺在坐垫上与韩于安道别:“你先回去吧,我喝完这一坛再走。”
“要不要我陪你?”
“谢绝!”陆离摆手。
韩于安冲他点点头走了,所有人都离开了,这里变得很安静,陆离一边喝闷酒一边整理思绪。
在他打算放弃所有与他摊牌的时候,竟得知他也…没有性别的天堑阻拦,或许他还可以再争取一次。
月上中天,树影斑驳,陆离放下空酒坛往回走,他没有去自己的客房,反而去了太子的一人居,在主屋对面不远处挑了颗高大的槐树枝丫坐着。
这个点太子屋里还亮着烛光,陆离大脑持续放空,过了好久终于意识那烛光在轻轻摇曳,后知后觉想到他屋里还开着窗。
这几日白天燥热夜里却很凉,他伤还没好再受了风寒明日可要难受,陆离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然而屋里的人丝毫没有关窗的自觉,想想自己此行也有保护他的职责,陆离认命地起身跳进院子。
“殿下睡了吗?”
“进。”几乎立刻就有了回应。
陆离推门径直去东厢房,小时候他们三人经常睡在太子寝殿,稍微大点懂了规矩韩于安便不再擅自进太子寝室,只有陆离始终没学会这规矩。
太子盘腿坐在床上,腿上盖着薄被,手里捏着军机密报,床上已经散落了一堆翻阅过的信笺。
陆离视线从他身上一扫而过,找到斜对门处开着的窗户,他过去探身将窗户关严,烛影在一个剧烈的抖动后恢复平静。
太子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陆离打量这间寝室,他早晨走得匆忙没有细看,这时才发觉这里的布置和太子府寝殿一样,橱柜的位置,屏风的角度,桌案的位置和上面摆放的毛笔的顺序都没变,只是没有太子府画洞雕梁的富贵堂皇。这里全部用普通紫檀木的家具,将多余的装饰物都撤走了,屋里有些空。
书案内侧的地上放着半人高的置刀架,“止戈”静静地停在上面。
这是当世排名第一的神兵,长逾三尺,刀身厚重,刀柄缠着白麻布,但并不全如传说中那般“削铁如泥”,他排第一只是有赖于使用他的人是大梁第一战神。
陆离唯一一次见过这把刀出鞘,还是它架在自己脖子上那次,他甚至连那晚太子说过的话都已忘了,却还记得它反射出来的月光很冷。
陆离握住刀柄缓缓抽出。
太子没阻止。
刀刃上慢慢露出“止戈”二字,再拔出两寸,背上开始刻有凹槽,陆离退后一步将刀完全拔出,刀平而直,分量极重,陆离以指划过去,忽觉有异,他将刀凑近蜡烛处看,赫然发现这处竟然是断痕!断了后又重新接上的,这把名刀已然是把废刀!
陆离觉得荒唐。
“什么时候断的?”他问。
太子冰冷的眼神从他掌中划过,不在意道:“不记得了。”
陆离胸闷气短,猜是酒劲上了头,他将止戈归位,撑着桌定了定神,睁眼又见眼皮底下放了一晚汤药,一口未沾,探了探碗边,药早凉了。
陆离眉心拧成了结,怪不得他醒来这么久伤势还没大好,那郑太医必定知道太子背地里没有按时喝药,却畏惧他权势不敢多言。
庸医误人!今夜似乎事事都在燎他心火。
“殿下,药凉了,我拿去热一下。”陆离温声道。
太子抵触:“少喝一顿没什么!”
陆离不与他争辩,将药端出去进了耳房找来值夜的侍从,吩咐他将药热好端来,他在这里等。
不大会儿,陆离接回药碗,试了试温度正好,他将药送进寝室一直递到太子眼前。
太子面皮肉眼可见地僵住了,两人僵持,陆离一动不动,最终殿下皱着鼻子喝光了,陆离倒了杯凉茶给他漱口,末了将他散落在床上的信件拢到一处抱回桌案上,对着床的方向行礼告退:“殿下早些歇息吧,臣告退。”
走前顺道吹了蜡烛。
二人对城守严孜刺杀一事只字不提。
陆离酒意上涌,躺在床上,任凭思绪信马由缰,后半夜渐渐睡熟了,这一睡直到第二日晌午方醒,身上酒气都臭了,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洗漱完毕特易熏了香,披散头发在阳光下晒干。陆离执笔磨墨,摊开奏折写道:请陛下安;臣到姑苏已两日,昨日见过殿下,殿下一切安好······心里计划着等下要去给太子请安,然后象征性地看望秦瑜温乔达二位将军,再去山下寻陆良做些交代,顺道去旺福楼带两份清蒸鳜鱼回来,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找殿下一起用膳。
陆离吹干墨痕,将折子放在袖中。这时李幼怜探头进来,看见他欢喜道:“老师您还在这儿,太好了!”
陆离随意应声,让他进来。
“老师要梳头吗?我帮您拿镜子!”不等陆离回应,他已经噔噔噔进里屋找去了,不大会儿果真抱着半身高铜镜出来,吹了吹虚无缥缈的落灰,落地放在陆离面前。
陆离疑心他有事献殷勤,“你不去缠着你皇叔,跑来我这里做甚么?”
李幼怜垮下脸,噘嘴欲泣。
“说多少遍,男孩子不许撒娇!”陆离喝道,他使劲摩挲双臂,鸡皮疙瘩都站起来了。
“老师救我…”李幼怜早已吃准他这点,小人精似的睁着葡萄圆眼就要蓄泪。
陆离好险忍着没揍他:“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
“皇叔。他嫌弃我功夫差指了温将军教我,”他夸张地甩自己胳膊,道:“老师你知道他那个力气吧,捏我一下我整条胳膊就废了,声音又大,长得又吓人,我实在不想跟他学武功。”
“他不是在床上养伤吗?怎么还能教你?”
“就是说啊,昨天我去看他的时候还卧床不起,今天就活蹦乱跳了。”
陆离赞道:“够结实!”韩于安昨天那一百棍是放了洪水吧?
“那你来找我也没用,去找你皇叔求求情让他给你换个师父。”陆离给他指明方向。
“可是皇叔出远门了,没有个把月回不来,所以弟子才来求老师,皇叔一走这里就您最大,您就帮帮我吧老师~”
太子出远门了?陆离顾不上他拖长音拖得难受,问道:“殿下什么时候出的门?去哪里了?”
“一大早就走了,您不知道吗?”
他哪里知道,他醉到现在才醒。“可知去哪里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皇叔没说,不过您可以去问问侍官大人,他肯定知道。”
“侍官没跟着殿下?那殿下和谁一起走的?”
“韩将军。”李幼怜道。
“韩于安?”陆离在心里问候完他家祖孙三代,这厮昨天跟他称兄道弟,今天就各为其主,好得很!
陆离哪里还有心情打理头发,草草束好,换了身出门的衣裳,拉开院门迎头撞上正要推门进来的毋丹仙,陆离连忙扶住他才没把老人家摔着。
陆离阻止他道谢,问道:“侍官可知殿下去哪了?”
毋丹仙堆出满脸的笑纹来:“这老奴还真不知道。殿下不说,我们做奴才的也不敢问不是?”
这老东西必定知道。陆离笃定。
“殿下身份贵重,出了姑苏遇到危险怎么办?”
“大人别急,”侍官很淡定:“咱们殿下多高的身手,而且有暗卫贴身保护,大人大可放心。老奴过来是有事想与大人和小殿下商量,嗳陆大人您别忙着走啊······”
蠢货!陆离挡开他,大步离开。
山后有捷径通往镇上,只是全是树,没有路,也无人把守。陆离同前夜一样认准方向踩着树冠,几个起落到山脚下只奔驿馆。
见着陆良,吩咐他放出探子搜寻太子行踪,又将请安折交予他传回皇宫。
不久探子来报,太子出城后往西北去了。
西北,毗陵的方向。
“把你的剑给我!”
“大人要做去哪?属下跟您一起去。”
陆离取出钱袋和信号弹:“你留在这里保护小皇孙,不要与太子的人起冲突,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毗陵很乱,多乱葬岗,多匪患,且自开春河内爆发瘟疫以来,大批难民往南迁移避难,姑苏城外就有许多难民,这些人从北往南沿途必经毗陵,因此那边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朝廷数次想派兵清剿,都被他拦下来了。
大梁刚从战争中走出来,人疲马乏,正是稳定人心的时候,不宜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