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招魂(下)
1
深夜,芷玥躺在床榻上,却毫无困意。
窗外,皎洁的月光伴着阵阵凉风探了进来。
芷玥起了身,陈旧的床榻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阵吱吖吱吖的声响。
稍感凉意,芷玥便随意披了一件外衣,迈步至窗前。
柔和的月光轻触着芷玥白皙的脸庞,将她年轻的容貌映衬得十分姣好。
芷玥今年年方十七,仍待字闺中。
今日白天,爹娘从媒婆那里收了方家公子的赠礼,怕是有意将已过及笄之年的她嫁去方家。
方家乃是崟川鸟山镇的富贵人家,独占一方物产。方家公子更不用说,身为方家独子,年仅二十,便高中状元,在朝廷上谋得了一官半职,至今未娶。如此显赫背景的家族,如此风度翩翩的公子,能看上家境一般的芷玥,实乃芷玥一家几世才能修来的福分。
虽是如此,芷玥对这门婚事却迟迟无法上心。
她曾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方家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可万万没想到,巧女无心,公子有意。芷玥既不了解方家公子的性情,也不了解方家公子的为人。虽说外界对方家公子称道有加,方家公子也确实才高一等,可若不是朝暮相处,又怎能看清一个人的内心呢?
身为女子,芷玥只愿得一心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她不愿将自己交给一个完全不了解的男子;她不愿如此轻率地走进一段婚姻。
月光清冷,满怀心事的少女微微叹了一口气。
芷玥在窗前伫立良久。
不经意之间,在少女的一呼一吸之中,一阵极为微妙的香气悄悄弥漫开来。芷玥只觉着这莫名的香气甚是好闻,正想细细一品时,却发觉眼前月景一晃,整个人便顿时五感尽失,娇柔的身躯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落叶,顺势倒向后方。
“本君的迷香,不知姑娘可还满意?”
一位看不清面容的男子伸手接住芷玥,将美人抱在了怀里。
“红尘百戏,终归平静。姑娘如此美貌,如此真性情,若是执着于尘世情爱,岂不可惜?”
男子轻轻抚着芷玥的乌黑发丝,在黑暗中淡淡一笑。
月光下,两人依偎的身影在一阵浓烟之下消失不见。
2
虚阁内。
元蓁服下了华灼给的最后一服药。正在运功调息的她,探到房门外的气息,便轻声道了一句:“何事?”
“阁主,属下探查到,自金钗公主出事后,崟川近一月内,家中有女子离奇失踪或是不明死亡的案子被官府记录在案的共有五桩。此五桩都发生在富贵人家;由于家境贫寒,而无法上报给官府记录的同类案子的数目则有更多。另外,属下还探查到,这些离奇死亡的女子在死后所呈现的症状与金钗公主死后呈现的症状无异。并且,这些受害的女子大都是十七岁到二十岁的年纪,皆未出阁。”
琬琰俯首在门外,声音悦耳清晰。
闻言,调息完毕的元蓁睁开了双眼。眼中满是疑虑的她,轻声说道:“嗯。看来,这次要办的,是一桩大案子。”元蓁顿了顿,接着道:“受害的皆是女子,皆未出阁,大都是十七岁到二十岁……怕是符合这些条件的女子,都有遭遇毒手的危险。凶手近期必然还会有所动作。倘若不能速战速决,事态会越发严重。”
“在此类案中,金钗公主的案子是首例。在首次作案中,凶手便从崟川最尊贵的女子下手。既然能够轻易地接触公主,由此推测,凶手应是皇宫内人或是朝廷中人的可能性会很大。由于是首次作案,凶手可能会有一些疏漏。看来,要想破案,金钗公主是关键。”
“根据关益清的说法,现有的疑点,便是以往在皇宫举办生辰宴会的金钗,为何偏偏在今年提出要去淳湖举办宴会?在淳湖之行前后,公主遇到了什么事?金钗深居内宫,能够接触的男子并不多,以往也从未听闻公主有过心仪之人,为何今年国君提及公主婚事的时候,一向率直的公主会毫无反应?”
元蓁自言自语着,随手翻开了案上的招魂之法。
“阁主,属下认为,淳湖是个关键之地。在淳湖,会找到一些线索。”
门外,琬琰低首着。
“嗯,确实是有必要去淳湖一趟。昨日我试了招魂之法,正巧探到金钗有一缕残魂在淳湖附近行动。明日,我便动身去淳湖一探究竟。”元蓁漫不经心地翻阅着秘法,随后道:“琬琰,明日你持着我的令牌,去一趟关府,让关益清将你以宫女的身份送入皇宫探查。务必要探清金钗在内宫中的关系脉络。切记在宫中不要暴露身份。留瑾瑜在虚阁随时待命。”
“是,阁主。属下定会完成任务。”
琬琰行了一礼,随后便利索地退下。
探到门外已无气息的元蓁停下随意翻阅秘法的动作,随即将秘法合了起来,双眉紧蹙。
3
芷玥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当她迷迷糊糊醒来时,只看见眼前有许多的红纱飘荡。一时间,她觉得此景甚是迷人。她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想要拂去眼前弥漫的迷雾,却怎么也无法散去。她不知自己是尚未清醒,还是自己此刻正身处于一片浓雾之中。
不久,芷玥感到肩膀一阵酸痛,便放下了胡乱挥动的手。她迷糊地睁着双眼,即便她只看到了在迷雾之中的美丽红纱。她仰面躺着,均匀地呼吸着空气之中的诱人香气。此刻,不知为什么,她感到心中无比的宁静,仿佛脱离了尘世的喧嚣,远离了一切纷扰。她呆呆地睁眼,脑中逐渐被一片空白侵占。
在脑中最后一丝意识被空白占据前,她隐隐约约捕捉到一个男子温柔的声音:“别怕,本君会带你去极乐的世界。在那里,你会永远快乐……”
谁?他是谁?极乐世界,在哪里……
她彻底沦陷在了空白之中。
半响,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面戴白纱,轻轻推开了房门,慢步至屋内屏风处,停住了轻声的脚步。女子腰间的铃铛串饰,随之安静起来。
女子抬起明亮的眸子,透过屏风朝屋内看去。
“君上,时辰差不多了。”
女子淡淡的嗓音随着屋内焚烧的炉香,飘荡至屋内男子的耳边。
“嗯。”男子低沉地回应一句。“把这里处理一下,不要留下痕迹。”男子的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屋内。
带面纱的女子闻声,俯首行了一礼。随后,便走入屋内被屏风围挡住的空间里。女子腰间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再次响起,悦耳至极。
4
翌日清晨,交代好虚阁事务的元蓁乘上备好的马车,动身前往淳湖之地。
淳湖之地,虽地处崟川偏远的邶风镇,但民风淳良淳朴、景色生趣盎然,称得上崟川一处值得观赏的美地。
元蓁轻轻拨开马车车帘,一缕清晨阳光随即探入头来。马车内瞬时充斥着清晨的温度与味道。似乎是很久没有如此欣赏过清晨郊外的美景,元蓁淡淡笑了笑,仿佛她即将面对的风险完全不值一提。
放下车帘,元蓁随意低眸一瞥,手腕上的冥幽镯便映入眼帘。元蓁轻轻一抚手镯,便感到一股清凉从镯中源源不断地涌出,令她体内的气息很是宁静。看来,华灼所赠镯子的效用,倒是堪比她元蓁念上的十遍清心咒。
5
邶风镇镇郊,零零散散地落户了几户农家。
此刻,苏家大娘正迈着焦急的步子,在自己农院里头,像无头苍蝇般四处走动。“哎哟喂,这,这疗灵师,怎么到了时辰还没有个人影呐!真是急坏老娘了!哎哟喂!”
日头正烈,苏家大娘本就心急,便更是大汗淋漓。
“苏大娘!苏大娘!来了!来了哈!”门外,一个十七岁的姑娘背着一个草篮筐,急匆匆地迈着步子赶来,动作略微冒失的她,一不小心,便被地上一块顽石绊了脚步。“哎哟!苏大娘,久等了哈!今日路上耽误了些时间,当真失礼,失礼!”菀桑柔还没站稳脚步,便带着喘息的声音道歉。
“哎哟喂!我的祖宗啊!你可总算是来了!快!快!快随我进屋里去!我家那老头,还等着你救命呢!”苏家大娘真的是被这丫头急坏了,还没来得及等菀桑柔缓过气来,便一把拉住菀桑柔纤细的手臂,硬生生把人推进了屋里。
一进屋,菀桑柔的脸色便沉重起来。她走近屋内榻上的病人,一眼,便将病情捋得七七八八。“桑柔,我家老头子这是怎么了?近日他都按时服用你开的药,怎么病情还加重了?”苏大娘紧紧握住菀桑柔的手,手心不自觉地便出了汗。
“大娘,先别着急。你在院外帮我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我这就给苏大爷医治。”菀桑柔话音未落,便放下草篮筐,从怀中掏出了一包银针。
闻言,即便心中万般焦急,但深知自己此刻对缓解丈夫的病情没有什么帮助的苏大娘听话地退出了房间,默默守在了院子里。
房内。菀桑柔用一根银针封住了苏大爷的穴道。大爷脸上痛苦的神情瞬时减了半分。见状,菀桑柔掐咒念诀,蓄力而发。她转眼送出一掌,一道绿光遍布在大爷全身。菀桑柔将灵识探入大爷的灵魂内,发现其魂魄残缺不已,只有可怜的一小缕残魂还挣扎着想要留在主人的体内。
为保全大爷的性命,菀桑柔便临时施了个阵法,将大爷残缺的魂魄封印在其主人体内,以免魂魄脱体而出。同时,菀桑柔对残魂施加了清灵咒,以安抚躁动的魂魄。见苏大爷的病状有所好转,菀桑柔便解开了他的穴道,自行在桌上倒了一杯清茶抿抿了干燥的口。
轻轻放下茶杯,菀桑柔叹了口气。“倘若不能找出吸食魂魄的源头,七日后,苏大爷必然无救。”静静坐在椅上,菀桑柔自行细细捋了捋思路。
半月前,菀桑柔为寻稀世草药,来到了邶风镇镇郊。
那日,她正巧在路上碰上哭得已经不成人样的苏大娘。菀桑柔感到好奇,便上前询问。
这才知晓苏家大爷自从前些天进镇购买食材回来后,便生了场奇怪的大病,一蹶不起,不省人事。苏家大娘为治愈丈夫,接连请了好些个镇内的大夫。无奈大夫们对这病措手无错,完全没有办法下手医治。
这时,一位颇有经验的大夫猜测说,苏家大爷此病,怕不是寻常人病,可能会与鬼神魂魄有关,需找疗灵师治疗。心急如焚的苏大娘一闻言,哪管什么奏不奏效,便一个劲儿地到处寻那传闻中的疗灵师。
几日过去,苏大娘苦于家境已经窘迫,身边又没有可靠的亲人,丝毫没有疗灵师的消息。绝望的她只能在路上哭诉。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菀桑柔便自荐去给苏大爷诊病。起初苏大娘见菀桑柔年纪轻轻,对她的医术颇为不信。菀桑柔便搬出疗灵师的身份,让苏大娘半信半疑地让她去为苏大爷诊病。
起初,菀桑柔便探到苏大爷果真是魂魄出了岔子。她发现苏大爷的魂魄甚是虚弱,这才导致魂魄无法支撑身体的活动。当时的她只当苏大爷可能是路上经过某些阴气深重的地方,才让其魂魄起了虚弱之症。于是,菀桑柔便开了一个月的固灵药药方,将所需的药材交给苏大娘去置办。自己便在镇郊不远处的地方寻了处简陋的地方暂时住下,想着等苏大爷痊愈后,再自行离开。
不料,今日她便收到苏大娘传来的消息。得知苏大爷病情恶化的她,急匆匆地便赶了过来。现在她才发现,这苏大爷的魂魄,并不是被阴气所影响而虚弱,而是其魂魄正被某样东西吸引过去。菀桑柔刚出师门不久,历练尚浅。对于是何物需要吸食凡人的魂魄,菀桑柔毫无头绪。
“如今之计,唯有进邶风镇探一探了。”菀桑柔决定从苏大爷活动过的邶风镇开始探起。在邶风镇内,定会有苏大爷残魂的消息。
如此决定后,菀桑柔便打算立即进镇。她没有将实情告诉苏大娘,以免她孤独一人备受心中煎熬。她谎言称苏大爷病情已有所缓解,还留了些有助于巩固封印的草药给苏大娘,吩咐她每日定时给苏大爷服用。菀桑柔与她约定,七日后,必定将苏大爷的病根治。
其实菀桑柔并没有十成的把握能够根治苏大爷,她甚至连五成的把握都没有。她虽有医术傍身,却没有武功。若是真的碰上什么危险,她连自保都做不到。
罢了,罢了。
菀桑柔摇了摇头,只悔恨自己当初没有用心地与师父学习武功,才落得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既然身为医师,即便充满危险,还是要闯的。
菀桑柔咬了咬牙,跟苏大娘简单告别后,便出发了。
6
傍晚,颠簸已久的马车在邶风镇前停下。
元蓁将车钱付给马车夫后,抬眸看了看天色。
见天色已晚,元蓁便在附近寻了处客栈。
刚一迈进客栈,一片争吵声铺天盖地而来。
元蓁朝争吵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大约十七岁左右的姑娘,肩上背着一个草篮筐,面色赤红地正和客栈柜台的老板吵着什么。元蓁转眸一瞥,发现那姑娘的篮筐里冒出几枝草药穗子,便大概猜测到此姑娘应是位年轻的医师。元蓁轻声迈上前去,这才把双方的对话听了个清楚。
“这位大哥,我真的没有足够的银两付给你,但是,但是,我都说了我把我的草药代替银子给你,这都不行吗?”菀桑柔从未与人如此争辩,她白皙圆润的小脸一激动便红了一大片。
“姑娘,这,这银子不够,哪有草药来凑的道理?我都说了,这里不收草药。这些个草药我上山随便一采就能得一筐。你看看,你这些草药卖出去还不够我这里的饭钱。姑娘,我只是个做生意养家糊口的小老板,要是人人都如你这般耍赖,我还做什么生意?对不对?”老板歇了口气,压抑着心中的不满,压低了声音接着道:“姑娘,今日,你要不就给我足够的银子,否则,想在我这里住店?没得商量!”
客栈老板朝菀桑柔挥了挥手,有意要让她出去。
“老板,这姑娘住店的银子,我替她付了。去给这位姑娘备间房间吧,记得伙食照顾要周到。另外,给我也准备一间客房,银子我一并付给你。”元蓁对老板淡淡一笑,转手便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
客栈老板的两只眼睛顿时放了光。这种出手大方的住客,一年里可没几位。他这家小店一年来的生意,大都是仰仗这些贵人赏赐的钱财。“好,好,小人立即去为两位客官备房间,伙食一定为两位准备本店最好的。客官放心,客官放心。”老板眼里差点笑出了花。他笑着,随手将那一锭银子紧紧收在手心里,似乎是要用全身的热情来捂热它。
元蓁淡淡一笑,转身就要上楼,却听到菀桑柔小跑过来的脚步声。
“姑娘请留步!多谢姑娘帮我解围。我出门在外,又孤身一人,身上的银子这些天还要用,恐怕不能给你作为报答了……不过,我这里有几株草药,姑娘要是不介意,可否收下这些草药?”菀桑柔抬起圆润的小脸,目光炯炯。
元蓁闻言,点了点头,随后便伸手从菀桑柔的草篮筐里取出一株蓝色草药,细细看去,随后淡淡说道:“平常人家自是认不得姑娘这些草药的价值。殊不知,姑娘这里的草药,都是稀世珍宝,每一株都抵得上十块黄金了。我只不过是见那老板目光短浅,不识得姑娘身怀重宝,不想姑娘受了委屈,才出手帮了个小忙。如今姑娘出手如此大方,以如此厚礼回赠,我当真是受宠若惊。”
元蓁转眸,含笑继续道:“既然姑娘想要回赠我,我便从姑娘这里取走一株即可。我手上的这株,炼成丹药后,想必对固灵有着极大的效用。”元蓁抚了抚草药上的蓝色穗子,心中倒是欢喜。
“姑娘竟识得这些草药?不像那老板,不识货就算了,居然口口声声便是贬低这些草药的话。看来姑娘与我是同道中人啊!在此相逢,乃是有缘。姑娘可愿与我结个好友?我看姑娘也是孤身一人在外,以后我们两个还能有个照应。”菀桑柔待人一向热情率直,更别说是遇上同道中人了。她差点没忍住要冲上去和元蓁握个手。
见菀桑柔如此盛情,元蓁一边感叹着菀桑柔的单纯,一边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