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百鬼（上）

1

夜深。邶风镇一家农户原本漆黑的房屋亮起了一缕微弱的灯光。

屋内，一位中年农夫将手中的柴火熄灭。农夫面前摇曳的灯光，将他黝黑的面孔照得生红。

“怎么了？睡不着？”农夫的妻子闻声睁开惺忪的睡眼，眯着双眼看向坐在桌边的丈夫。

“嗯，睡不着。”农夫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安。”农夫长叹了一口气。

“不安？”妻子闻言，从榻上起身，理了理稍乱的发丝。

“你不用担心，继续睡吧，我就在这坐会儿，稍后就睡。”农夫用大手抹了抹额头。

“嗯，好吧，那我先睡了，凌晨还要赶集市呢。”妻子见丈夫并不想多说，不好再问，便躺回榻上，翻身继续睡了。

安静再次袭来。

农夫双眼呆呆地盯着面前摇曳的灯火，开始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只知道他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唉，到底是怎么了……”农夫摇了摇头，似乎想要甩掉这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

“罢了，去喝杯茶水就睡吧。”农夫转头望了一眼妻子，随后便起身用一只手去拿桌上的茶壶，另一只手顺手拿了一只茶杯。农夫习惯性地晃了晃茶壶，听到一阵茶水碰撞壶壁的声音后，他便将茶壶倾斜，看着茶水倒入茶杯里，直到茶杯里满是茶水。农夫拿起茶杯，要将茶水直接倒入口中。迷迷糊糊间，农夫在茶水的倒影里看见一个奇怪的身影。

已有些许困意的农夫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便想着尽快喝了茶水，好回榻上去睡个觉。他再次要将茶水直接倒入口中，可那奇怪的身影仍然倒映在茶水中。农夫稍稍探头向上一看，整个人却激灵了一番。茶杯顺势从他的大手中滑落，在地上发出惊吓的哀鸣。

“怎么了！”榻上的妻子闻声弹起，转头看向丈夫。

“快！快逃！”见丈夫拔腿向自己赶来的她，在丈夫背后不远处发现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形。她再一看，只见那人脸半焦且面目狰狞，两只睁得老大的眼中满是血光，其身形残缺，断了一条手臂与一条腿，正摇摇晃晃地朝他们二人行来，口中还不时地发出奇奇怪怪的咒音。

“你是个什么东西！别过来！”正当她陷在一片惊吓中时，丈夫的一声大吼将她的游离的思绪拉回。等她回过神来时，丈夫正护着她，她只能看见丈夫结实但是却又被汗水浸湿的后背。

“唔……”突然间，她听到丈夫发出一声闷哼。她知道，丈夫肯定受伤了。这一刻，她来不及顾及那么多，下意识地便跳下床榻，去看丈夫的伤势。

可此时她看到的，却已经是一具面无血色、体无温度的尸体了。

对此感到难以置信的她还没有来得及再看那怪人一眼，她便感觉自己顿时间被抽走了血液与力气，然而整个过程却没有一丝的痛苦。很快，她感觉到眼前一片发黑，思绪被一大片的空白所占据。

她仿佛睡着了一般，伏在丈夫身边，脸色平静，却再也不能醒来。

屋内摇曳的灯火瞬间熄灭，无尽的黑暗席卷而来。

2

菀桑柔点燃屋内的火烛。昏暗的客房顷刻间便灯火明亮。将草篮筐放在角落，菀桑柔便一头埋在柔软的床被里。折腾了一路，菀桑柔感到疲惫已经充斥在她全身的血液之中，可她却毫无困意，无法入睡。

子夜已过，尚未入睡的菀桑柔隐隐约约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带着好奇，她懒懒地起床，伸了个懒腰，循着声响传来的方向慢步行去。行至客房窗前，声响越来越清晰。菀桑柔轻轻推开窗，微微探头向窗外望去。

“啊！”菀桑柔小声地惊呼了一句，顺势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深夜的邶风镇街道，虽人群已散、灯火尽灭，可在肉眼可见的地方，一只只奇形怪状、形状不一的鬼怪浑身闪着荧绿色的光，正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道上。仔细一看，每只鬼怪神态各异，有的双眼残缺，有的没了头颅，有的五官歪曲……众鬼别扭地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同时不断地发出阵阵令人寒碜的咒音。

“竟是百鬼夜行！”菀桑柔瞪大了双眼，圆润的小脸上布满惊讶。

在菀桑柔尚未出师时，她曾在师父的书阁里翻阅过相关的古籍。相传百鬼夜行之法乃是冥界禁术，由阵主施法驱动冥界的凶恶百鬼，而凡人作为凡胎肉体，若非受过相关通灵的训练，凡人是不能够发现百鬼的存在的。受阵主驱动而活动的百鬼，除非阵主停止施法或到达黎明时分，否则释放的百鬼将在子夜后肆虐人间，侵蚀在子夜后尚未入睡的凡人的魂魄。由于此法凶恶之极，冥界便将其列为禁法，倘若不是法术高人，根本不可能有能力驱动百鬼。

在由众鬼怪聚集而成的暗流之中，一只长舌鬼冒着血光的眼睛不经意间一转，正巧与在窗边露出些许身影的菀桑柔目光四对。长舌鬼胡乱地开始狂吼，吸引了其他一众鬼怪的注意。众鬼朝着同一个方向发出同样胡乱的狂吼，仿佛是一只诺大的凶兽正在欢呼庆祝找到猎物。

“糟了！”反应过来的菀桑柔在心中暗叹不妙，随即便要将窗户关上，可一只鬼怪却迅猛地攀爬至窗前，将自己的头颅卡在窗缝之间。接近猎物的欢愉让这只饥饿的鬼怪甚是激动，它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不断地将自己的头颅在缝隙之间摩擦着，发出比方才更加激烈的狂吼声，口中不断地有贪婪的黏液流出。

菀桑柔有一瞬间确实被这只鬼怪的行动惊吓到，可多年的训练让她即刻恢复理智。她用一只手用力地抵着窗户，以防鬼怪凭着蛮力闯进来，她的另一只手则伸入怀中，很快地便拿出一掌的白色粉末。菀桑柔狠狠地将粉末洒向鬼怪，随即则立马转身朝房门门口冲去。

瞬间，白色粉末在鬼怪的脸上不断地加热，很快，阵阵青烟便在它脸上冒出，将它原本恐怖的面容渲染得更加不堪入目。被撒了一脸粉末的鬼怪此时似乎有了疼痛的感觉，不断地发出阵阵哀嚎。

趁机冲出房门的菀桑柔，还没来得及停住步伐，迎面便撞上了在隔壁闻声而来的元蓁。两人踉跄了一下，首先站稳的元蓁顺势扶了菀桑柔一把。

“阿蓁，我们快逃！里边有鬼怪！”面色苍白的菀桑柔直接叫出元蓁的字。

“先莫慌！”元蓁话音刚落，便冲入鬼怪所在的房间。

菀桑柔一惊，正想伸手去拉住元蓁，却只见元蓁挥动着两只巧手在掐咒念诀，很快，一阵绿光便涌现在面前。元蓁随即画了一个阵圆，正在哀嚎的鬼怪便被囚禁在阵法之中，无法动弹分毫。紧接着，元蓁改变咒术，双手迅速地画出了一个八卦阵图，泛着绿光的阵图不断地被元蓁放大，直至整个邶风镇都被笼罩在阵图之内。阵法所至之处，狂吼着的鬼怪们皆在一瞬间静止了，个个像奇异的塑像，摆着五花八门的姿势。

随后，元蓁两指紧贴，轻轻一转，一缕白光便化成美丽的丝带，轻轻围在了菀桑柔的腰间。元蓁轻盈一跃，轻轻扯动丝带，便带着菀桑柔跃出窗外，停在了客栈的顶楼。登高望远，正巧能够将四周的情况收紧眼底。

“好了，我们现在暂时是安全的。此阵法在黎明后便会失效，到时百鬼也会随着晨光的出现而消失。”元蓁话音刚落，便收回施在菀桑柔身上的法术。

菀桑柔先前虽已从元蓁口中得知她牵亡者的身份，可从未见过她施法。此次在亲眼一睹之后，菀桑柔开始感叹缘分的奇妙，能够让她遇见如此高深莫测之人；同时，菀桑柔也有些悔恨，悔恨自己当年没有向师父多学一门通灵御灵的术法，才让如今的自己空有一番壮志而根本毫无本领去施展。

“不过，我们不可在此久待。虽然我的阵法已将百鬼镇住，可在这之前，百鬼怕是已经吸食了不少凡人的魂魄。”元蓁的一句话将菀桑柔有些游离的思绪给拉了回来。菀桑柔看向元蓁，只见她此时正面泛冷色，目含冷光。

元蓁将眼下的状况细细想了一番，接着道：“另外，如果不能将驱动百鬼的阵主找出，往后这里乃至整个崟川将永无宁日。柔儿，你既不会武功术法，便趁着阵法失效之前在镇上用疗灵术救治百姓吧。”元蓁灵眸一转，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银瓶，挥手在银瓶上施了法术，转而递给菀桑柔。

“此银瓶已被我施了收魂之法，倘若遇到鬼怪恶魂的攻击，便可将其收纳入瓶中。”元蓁见菀桑柔接过了银瓶，便收起了目中的冷光，淡淡一笑道：“黎明时分，我们在此客栈会和。”元蓁未等菀桑柔有所回应，便敛起了笑，身形一闪，消失在了菀桑柔的面前。

3

笼罩在黑暗之中的邶风镇如同一只尚在沉睡的猛兽，不知何时会突然醒来，将这天地秩序给搅个大乱。

元蓁驱动术法，将真气凝成一盏荧绿色的引魂灯。随后，她轻轻挥动一只巧手，一只被困在阵法之中的恶鬼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不停地扭动着自己的身躯。恶鬼在短暂的一阵放松后，两只大大的、泛着血光的眼睛可怖地紧紧盯着元蓁，却毫无攻击的意思。

“带我去找你们的主人。”元蓁淡淡启唇，手中的引魂灯随即闪着阵阵荧光。闻声，被操纵的恶鬼口中传来一阵低吼，便稍显笨拙地移动着自己的身躯，朝着某个方向行去。元蓁提着引魂灯，紧紧跟在恶鬼身后。

4

邶风镇某处破旧的寺庙里。

停止施法的樱姬隐隐感觉到一阵不适。她的嘴角边缓缓流出鲜血，鲜红的血液沾染在她的白色面纱上，仿佛是绣上了一朵寒冬中的腊梅。

方才，正在驱动百鬼的樱姬被一股不知名的法力所牵制，令她不得不暂时收回驱动的法术。百鬼之术本就凶险之极，再加上有外力干预，她险些走火入魔。樱姬不顾嘴角残留的鲜血，仍旧盘坐着，双手掐诀，想要尽快平息自己的内息。

门外，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缓缓走过来。闻声，樱姬睁开双眼，目光犀利：“谁？”樱姬冷冷地开口，正在行走的身影随即停下脚步，在原地不停地发出阵阵低吼。

“恶鬼？”樱姬的语气里起初稍带一丝疑虑，随后她则轻蔑地道：“看来你倒是运气不错。不像其他的，简直是没用的东西，居然连个阵法都逃不出来，连累我险些走火入魔。”樱姬不耐烦地看了一眼仍在低吼的恶鬼，有些嫌恶地朝它摆了摆手：“好了，好了，真是一点儿都不消停。你回冥界好好待着吧，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闻声，恶鬼却没有任何动静，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相比之前少了许多的戾气。樱姬隐隐发觉情况不太对劲，便起身前去，想要细看那恶鬼一番。她别在腰间的一串金色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还没等樱姬靠近恶鬼，一支泛着绿光的灵箭便破风而来，迎面朝着樱姬袭去。

樱姬一惊，随即灵敏地一闪，躲过一劫。

深陷于地的灵箭形体支解，化作点点荧光。

“何人在此？偷偷摸摸不如光明正大！”樱姬面色一冷，口中念念有词，一双巧手中便生发出一缕火焰。樱姬将火焰袭向恶鬼，只见那呆滞的恶鬼瞬间浑身布满火焰，将它的身体贪婪地吞噬。没有痛感的恶鬼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遭遇什么，仍旧立在原地，发出阵阵低吼。很快，恶鬼便被火焰烧成灰烬，低吼的声音也很快就完全消失了。

樱姬借着残余的火光，见门口立着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一只手做持弓状，另一只手则架起了一支由灵力凝聚而成的灵箭，似乎正准备再发一箭。见状，樱姬在心中暗叹不妙。在第二支灵箭袭来的同时，樱姬并没有躲闪的意思，她转而转换咒术，将法力幻化成一条鲜红色的长鞭，朝着灵箭袭来的方向用力挥去。

一瞬间，泛着红绿两光的法器相互碰撞，在空中发出一阵巨响。

“姑娘，我奉劝你一句，没有一定的能力，不要轻易尝试玩火。否则，引火烧身，倒是落了个凄凉的下场。”元蓁的一对灵目泛着冰冷的光，随即驱动体内的法力，架起了一支灵箭，随后迅猛出击。这一次，袭来的灵箭被元蓁注入了更多的法力。在空中，灵箭由一支幻化成千千万万支，凌冽地迎着樱姬而去。

“呵。”樱姬轻蔑地一哼，毫不示弱。她默念咒术，将手中的红色长鞭随即幻化成一把泛着血色的长剑，紧接着舞出一套剑法，而后腾空一跃，千百把长剑毕露锋芒，与元蓁的箭雨不相上下。

棋逢对手，元蓁虽面泛冷色，可仍在不经意间淡淡一笑。

再次，红绿两光在空中不断地相互进攻，不分胜负。

“姑娘，不该随意玩火的人，应该是你吧？”樱姬已多次巧妙化解元蓁的法术，语气之中稍显得意与轻蔑。未等元蓁有所动作，樱姬便敛起长剑法术，随后双手画了八卦形状，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闪着魅惑的光。

不知为何，元蓁忽感眼前一阵眩晕。她立即默念清心咒，然而没有任何作用。

“姑娘，你是不是感觉一阵眩晕？”樱姬见元蓁有所反应，白色面纱下便逸出一阵轻轻的笑声。“姑娘，你可知摄魂媚术？”樱姬淡淡启唇，踱步缓缓靠近元蓁。“方才就在你我对战之时，你已中了我的媚术。”樱姬伸出一只细指，轻轻划过元蓁白皙的脸。随即，樱姬轻轻地挽起元蓁的一只手，上面正隐隐约约泛出一阵红光。“中了摄魂媚术之人，其魂魄将会为施法之人打开通往秘密的大门。我看过不少人的秘密。现在，让我看看，你的秘密，是什么？”樱姬靠近元蓁的耳边，淡淡一笑。

“糟了，大意了。”元蓁此刻一阵眩晕，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在心中动用法力，以免摄魂之术伤及自身，然而这一方法却无法坚持太久。她在内心挣扎了不久，随后意识越来越模糊，一片空白逐渐袭来。

樱姬见元蓁的防备已有所减弱，便趁机将灵识探入元蓁体内。元蓁内心那道紧闭的心门，随后便清晰可见地展现在樱姬面前。樱姬伸出手，要去打开那道隐藏着许多秘密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