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戌时,长街通明。
灯火交相辉映,从东市口的这头连到那头。
江面之上,游舫彩灯如织,丝管声声入耳。
“好一幅繁华景象。”
距离江水不远处的锦园小楼上,面容精致苍白的青年遥望着江中景象,不禁感慨赞叹。
“你看得见了?”在他身后,手中握剑,抱臂而立的男子有些惊讶。
“时好时坏,刚巧现在有幸可以看见。”篍景轻笑一声:“原本只打算听一听这南都风华,也不算白来一趟。未曾想,还有这般眼福。”
男子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仍旧嘴角含笑。
他似乎总是这般笑着,无论是他刚来监视他的时候,还是今早他突然完全失明的时候。从始至终,一如此刻,仿佛什么都不能让他变了脸色。
“咦?”篍景突然看向远处的岸边,男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袭灰衣与一袭青衫于案边树下遥遥相对,清风拂动,枝头灯影随之摇曳,映照在灰衣男子面上所覆的银质面具上。
这是……
“思卿大侠,好雅兴。”顾青青转身回头,看向缀在自己身后多时的人。
银质面具下的唇角微勾,声音带着些许笑意:“青青姑娘,好耳力。”
“尊驾抬举。”顾青青神色不动,眸光从他的袖口上的云纹划过。
“非也。”思卿笑意不变:“这等繁华喧嚣之中,青青姑娘竟还能辨出在下,着实令人佩服。”
顾青青继续面无表情:“不敢当,毕竟尊驾都如此提醒了,我若是还发现不了,岂不是太不开窍?”
刚从第十一个被害人家中出来,就察觉了身后跟着的脚步声,脚步声一路追着她到了巷口,像是故意没有任何隐藏,专门等着人发现一样。
然而她几次变换路线,却都没能甩掉对方。直到方才,转过小巷,到了这略为僻静的岸边。
思卿轻笑一声,道:“夜色正好,闲来散步,未料刚巧遇见姑娘。久别相逢,难免有些失了方寸。”
很好,这种每句话都带着说不出意味的说话方式,是本人无疑。
顾青青懒得听他说鬼话,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却听那身后的声音不依不饶:“青青姑娘,为何步履匆匆?可是有什么要事?人海茫茫,你我千里相逢,如此有缘,不如说出来,看在下能否尽些许心力?”
顾青青不理他,急转几处巷口。那聒噪的声音总算消停了些许:
“青青姑娘,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按照和林青云先前商量好的,她来探查城东的凶案,林青云探查城西的几起凶案。城东这一片的区域不仅包含丹桂、南宁两坊、东市及其通连的各街巷,还囊括秦淮对岸的区域。
这整片区域内,所发生的凶案一共有四起。其中一起在南宁坊,被害人就是书生卫朔。一起在东市北街七巷中,被害人正是她方才去探查的那位第十一个受害人。还有两起,都在河对岸,也是最早发生凶案的地方。
第十一位受害者也是位男子,三十岁出头,平日以苦力为生,家中除他之外,并无他人。因此他被害之后几天,才因为远亲来看望被发现。
顾青青停住脚步,看向几步开外的码头。白日里喧嚣鼎沸的运货码头,此时人声寂静。河港中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船只。
这里就是第十一位受害者平日里做苦工的地方。据说,案发前十天左右,他突然感觉身体不适,搬货的时候突然一阵眩晕把腰扭了,于是跟工头歇了工回家休息,没想到这一休息,人就再也没起来过。
而且据大理寺的调查,这名受害者平日里除了干活,回到家就是休息。每天两点一线,日子过得比苦行僧还单一。这样一个人,凶手究竟是怎么盯上他的?
或者说,凶手到底为何会选择这些被害人下手?
“青青姑娘,你在想什么?”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顾青青看向眼中满是好奇之色的人,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要杀你,会因为什么。”
思卿似乎被噎住了,不过却了转了转眸子,随后有些苦恼地说道:“虽说青青姑娘要杀我,让我很是伤心。不过嘛……我想,如果有一天,青青姑娘要杀我,一定是因为有要杀我的理由……”
“说的没错,总有理由。”看着对方眼神认真的样子,顾青青眸中神色终于染上一丝复杂。
无论是这凶手,还是躲藏在背后的人,他们所做的一切,总有一个理由。
而只有找到这个理由,才能层层拨开缠绕在这前世今生的重重迷雾——
“请吧,思卿大侠,需要你尽心力的时候到了。”顾青青转身,抬步走上码头,回首看向跟在她身后几步,隐隐呈护持架势的高大身影——
既然我们都已深陷局中,那便在这局中闯个清清楚楚。就算是有一天身死魂灭,也要死得清楚明白。
“青青姑娘有令,自然当是——”那身影在月下轻勾唇角,温声低应:“遵命。”
冷剑出鞘,惊叫声刚刚响起,就戛然而止。
平安码头的大工头吴二冷汗涔涔地看着眼前的持剑之人,可怜他吃了二两酒,正睡得酣,一冷子凉家伙贴到脖子上,十分酒醒了八分。
“闭嘴,噤声。否则——”思卿动了动手中的剑,剑锋划过吴二的喉咙,一阵冰凉战栗之感。吴二连连点头。
“我问,你说。如果随意出声,或者有一句假话……你可要想好了,是我的剑快,还是你的舌头快。”
吴二哪敢不答应,哆嗦着小声道:“您问,您随便问。只要我知道的,一定说。”
“蒋大勇什么时候死的记得吗?”
“记得,记得。”
“那时候,码头附近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过没有?”
“没有,没有。”
“没有?”剑尖又动了动,而他的主人,声音更冷:“我觉得,你可以再好好想一想。”
吴二头上的冷汗蹭蹭地出,他的脑子里只有剑,哪能想出什么。
“你这个样子,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是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刺拉拉的疼从脖颈传来,吴二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说不出来,今晚恐怕就要交代在这儿了。他脑中一片混乱,码头平日的场景在脑中乱窜。
蒋大勇,蒋大勇……
远远的有谁的声音在问:“大勇,你说你成天总这么省,一个人省个什么劲!还不如跟大伙儿一块儿好好乐呵。”
穿着破旧短打麻衣的壮实汉子挠了挠头,道:“俺不爱那些。”
旁边坐着的略为瘦弱些的劳工攀住蒋大勇的肩膀,猥琐笑道:“兄弟,你现在是没得着趣,等你去了,你就喜欢了!”
然后又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把蒋大勇弄得满脸通红。这个看似二十多岁的男人,其实今年不过十八岁。父亲早死,母亲改嫁,一个人在村子里好不容易摸爬滚打着长到十八岁,靠着力气,总算饿不到冻不着了。
不过,也只是饿不到冻不着了。要想成个家,呆在村子里,只怕是一辈子都难。所以,月前吴二回家的时候,这孩子找到自己,央求他带他来南都谋生活。
平日里,吴二还算照顾他,见人都围着他调侃,笑骂了一声替他解围:“滚一边去,你们几个老光棍!别带坏大勇!人家可不跟你们一样,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哟哟哟,谁呀?娶了的,还是没娶的?”
蒋大勇脸色更红,吴二骂道:“快滚,快滚!一个个的,不想吃午饭了是吧?你们就一天到晚地瞎混吧。!家大勇现在搁南都一个人孤零零,等他攒够了钱,娶了亲,羡慕不死你们!”
“要娶亲呐?怪不得呢!”有人起哄道。
还有人老远地吆喝:“大勇,好好干!娶个老漂亮的,欠死他们!”
蒋大勇在一众爆笑声中,红着脸挠头。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浮过……
这种运货的码头,除了相熟的劳工,就只有接送货的商家和脚力。这些人基本也都是熟识之人。
哪里会有什么可疑之人……
可疑之人……可疑之人……
“快看,那是什么?”
“咦?好像是一枝珠花?”
“这儿怎么怎么会有一枝珠花?看着像新的,谁的货散了?”
“没有散开的货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围着那支看似价格不菲的珠花议论着:
“这种花丢了,一定会有人找。还是别碰了,扔出去吧,省的麻烦!”
蒋大勇拿着花有些不知所措,他抬头看向岸边,忽然眼睛一亮:
“先生!你的花!”
他急匆匆地拿着花跑过去,吴二顺着他的背影看去,只见容色苍白的黑衣公子,冷冷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