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寝室早已过了关门时间,顾思南总算做完一项作业从电脑前抬起头伸了个懒腰。屋里只有他自己,白泽回家了,队长和大猫看时间估计是不会回来了。
他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取了支烟点燃,拿起手机一看,十几条消息全是乔儿发来的,每隔十分钟左右发一条,不是问他在干嘛就是问他为什么不回消息。
顾思南顿觉头疼,很快回她:要睡了,晚安,勿回。
信息发送完的下一秒直接锁屏,接着又把手机锁屏扔回桌面。
一支烟还没燃尽,手机屏幕又亮了,是条朋友圈评论的提示。顾思南不耐烦扫了眼,顿觉疑惑。
他很少发朋友圈,也很少给别人点赞评论,更新频率一个月一条,甚至几个月一条,大多是游戏资讯或者比赛的集体照,要是没记错,上次发朋友圈应该是半个月前,隔了这么久,谁没事儿闲的翻他朋友圈评论。
想是这么想,但终究没抵过那点儿好奇心打开看了眼。
那条评论发在他和苏忆北一起拿着混双第三名奖杯的合照底下:你旁边的女生是不是苏忆北?
这张照片是省比赛结束拍的,他和苏忆北混双得了第三有个奖杯,由于奖杯要上交学校,老师建议他们俩一起拍个照留作纪念。这是他第一次打混双,还是和苏忆北一起,怕照片存手机误删了,所以发了朋友圈保存。
评论来自孟娇,他们高中校队的同学,高二的时候才从外地转到北洺,毕业后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按理说不应该认识苏忆北才对。
这边顾思南还在考虑两个女生到底什么关系,那边对话孟娇的信息就发过来了。
孟娇:我刚在列表找人,不小心点进你朋友圈了。那个和你一起打混双的女孩子是叫苏忆北么?
顾思南回她:你怎么知道?
那张照片上苏忆北穿了件外套,道带套在里边,看不见上边绣得名字。
手机很快传来消息,孟娇:我当然知道了,她这两年又没怎么变样。你记不记得咱高三那年省专业比赛,我最后一场就是和她打的,输她那儿了,没拿到二级证。
顾思南顿时恍然大悟,那场比赛是他坐教练席给孟娇看的,怪不得最初认识苏忆北时总觉得之前在哪见过她。
孟娇那边又来了消息:对了,她膝盖上的伤现在好了么?
顾思南一愣:你怎么知道她膝盖有伤?
孟娇:我当时有一腿踢到了她,她直接跪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了,还是在膝盖内侧,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影响到她。说起来,那腿还是你让我踢的。
顾思南看得心里突突直跳,彻底懵了:因为我?
孟娇:对啊,你不记得了么……
很长一段话,顾思南认认真真看到结尾,那场比赛从开始到结束、从在场每个人的样子再到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全部像电影回放般一幕幕清晰浮现在字里行间。
他狠狠在墙上捶了一拳,然后绝望的闭上了眼。
你相信命运么?那些遗失在记忆里犯过得错、造过得孽,有朝一日无论你是否会记起,命运终将用你想不到的方式,要你通通偿还。
苏忆北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头发也顾不得擦,先跑到书桌前。顾思南用糖纸叠给她的兔子安安静静躺在书页中间,两只耳朵露在外边晶莹剔透。她凝视着兔子,不知是不是想到什么,头微微一偏也笑了。
又过了一会儿,看时间差不多,苏忆北编了条短信发送给顾思南。
刚好卡在零点:晚安。
一分钟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
这一次手机那边迟迟没有回应。
苏忆北握着手机不知不觉睡着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清晨第一缕光顺着窗帘的缝隙溜了进来。
天渐渐亮了。
队里恢复训练后迎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健美操队被人举报有非在校生参赛,从而取消了六月初的比赛资格,学校虽然没对这件事大动干戈,但还是私下里处罚了健美操队的教练。不用说,这事儿肯定是陆遇卿调查出来干的。
第二个好消息是由于这次省赛作弊,能参加全国赛的人数比往年多了太多,组委会改了以往的制度,要求六月底再增加一场精英赛,让省赛每个级别进了前八的选手参加,然后挑选出每个级别的前两名去参加下半年的全国赛,等于说他们学校又多了一次机会。
充满憧憬的日子总是过得出奇的快,而生活有又不紧紧是表面上的平静,宛如深不可测的海洋,风平浪静之下遍布了无数支流暗潮汹涌,一不小心就会偏离原本的方向。
现在是六月二十号,周日,距离精英赛还有不到一周时间。
下午三点,四壁贴着让人看了就觉得冷冰冰的白色瓷砖的医院大厅里,一直弥漫着一股子挥散不去的消毒水味儿。苏忆北坐在这股子消毒水味儿中间,看了眼手里的排号单,然后生无可恋盯着对面墙上显示器接着发呆。
显示器上显示到了5号,还有两个该她。
付舒恬穿了件薄款针织衫坐在苏忆北旁边的座位上,可能空调风一过觉得冷,总时不时拽着衣服两边往身上裹紧一些。
她动作大了些,不小心碰到旁边的人。苏忆北顿时回过神来,坐直身体看了她眼:“你要是觉得冷就先回去吧,我这么大了,自己会看病。”
“你少给我来这套!”付舒恬眉目一竖,少见的严肃,“你是我生的,真以为我不知道么?平常不重要的事你给我嬉皮笑脸应付过去就算了,现在是看病,我要是不在这儿听着,回去之后还不是你说什么是什么!医生说的你怎么可能一字不差告诉我。”
她越说越来气:“你自己说,你那膝盖都拖多久了?我让你早点看早点看,你非不看!现在越来越严重,要是真有什么影响你以后可怎么办?”
见付舒恬发火,苏忆北很有眼色的乖乖闭上了嘴。
事故的起源要从昨天那场大雨讲起。
今年的北洺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才六月,仿佛提前进入了雨期,绵绵小雨连续下了一个星期,天几乎没放晴过,苏忆北的膝盖也在这一周一直随着天气隐隐作痛。
昨天付舒恬让她陪着出去办事,回去路上忽然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大到不讲道理。公交车外雨水如帘幕般顺着车窗一落而下,车内苏忆北一边祈祷着雨赶紧再不济下小点也行,一边偷瞄着付舒恬的视线归处尽量管着自己的手不去揉膝盖。
其实付舒恬知道她膝盖受过伤,毕竟当时是夏天,膝盖内侧巴掌那么大的面积由青变紫将近一个月才好,哪怕苏忆北再能瞒,天天在家难免被看见,只不过付舒恬不知道她伤的到底有多严重。
那会儿确实提过要带她去医院拍片,但出于各种原因苏忆北一直拖着死活不去,拖着拖着付舒恬觉得她好透了,自然而然忘了这茬事儿。以上是付舒恬知道的,她不知道的是苏忆北在她面前所谓好透了全是装出来的,要是她翻翻苏忆北的书柜就能知道,关节止痛贴拆成一片一片在不常看的书里夹着,还有两瓶云南白药和止痛片在柜子深处的衣服堆里塞着。当然这些东西在苏忆北上学时全带到了寝室。
苏忆北本以为可以靠着这点小聪明漫天过海,直到她们乘坐的那辆公交车在雨势稍小的时候停靠在站台边。
下车时付舒恬走在前边,苏忆北极力装出一副正常走路的样子跟在后边。车门开了,付舒恬先撑伞下去。苏忆北站在车门口,注意力全在手里那把不怎么好用的折叠伞上,伞半天撑不开,这站上车人又少,司机不耐烦在前边催她快点,这一来二去给她急够呛。
她叹了口气,打算先下车再说伞的事,谁知脚掌刚触碰到台阶的瞬间,膝盖缝隙如同万千根针同时刺入一般疼得失了知觉。
手里那把倒了血霉的伞“呼啦”一声掉入车轮与台阶之间汇聚而成的水流中。至于苏忆北……她当着付舒恬的面,膝盖一软直接从车厢内连滚带爬摔出来了。
对,在付舒恬面前,摔出来。
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付舒恬当即二话不说连威胁带恐吓给她带到附近的医院里,算是硬生生把苏忆北摁到机器旁拍的片。
对面墙上显示器的数字变成了7,屏幕中间蓝底白字显着苏忆北的名字。
付舒恬往旁边瞥了眼,清清嗓子示意苏忆北:“到你了,别愣了,赶紧进去。”
昨天拍片今天出结果,苏忆北第一次感慨为何现在的医疗科技进步的如此之快,是插上翅膀边飞边加速了?
“哎。”苏忆北磨磨蹭蹭站起来。
从大厅到门诊室之间还有段路,周围到处是人群在交头接耳低声谈话,苏忆北却只听到风从耳边经过的声音,顿觉静得可怕。
这种感觉很像高中模拟考试临上考场昨晚上还忘了复习,心虚忐忑且带点儿破罐破摔爱咋咋地,以及可能这次问题不大的侥幸心理。她安慰自己,考试再难熬不过坐那儿九十分钟,九十分钟一过一切如常。看病更简单,后边还有那么多患者,顶多二十分钟,熬一熬很快会过去的。
一进诊室门,付舒恬上前把手中挂号单和刚从放射科取出来的片子递给坐在办公桌后的医生后,指了指苏忆北:“医生,她膝盖原来受过伤,现在一到刮风下雨就开始疼,您给她看看严不严重。”
门诊室里坐在办公桌后的是个短头发的女医生,四十来岁估计和付舒恬差不多大,一看就是那种资历深厚颇有经验的老医生。
或许是见惯了患者家属火急火燎的模样,她只是扬扬下巴:“先坐吧,我先看看她的片子。”
苏忆北站在一旁,在脑海里对比了一下诊室门口牌子上的相片和现在眼前这位神色淡然的女医生,要是没认错的话,这位医生应该姓王。
王医生有条不紊打开对折着的病历单,抬抬眼皮瞅了苏忆北一眼:“多大了?”
“嗯?”正盯着桌角发呆的苏忆北听到有人叫她猛地回过神来。
付舒恬有些不耐,瞪了她眼,“医生问你多大了,你发什么呆!”
苏忆北让她吼得一机灵,立马站得倍儿直,一改先前那副闲散模样:“今年二十了。”
“二十了啊,”王医生垂下眼眸,像是想到什么微微一笑,“我家那个姑娘今年和你一样大了。”
这句话要想苏忆北往下接,那实在是太难为她了,所以她只是傻站在那儿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
王医生把塑料袋里的片子取出来,用吸铁石贴在左侧墙壁的透光板上,接着双手环抱在胸前,眯着眼仔细在看片子上关节的缝隙处。
她看着看着“嘶”了声,再转头看向付舒恬她们时连带着眉头都是蹙起来的。
苏忆北看见王医生这副表情,头别过一边偷偷咬了手指。
不用想,这回肯定完了。
付舒恬衣服下摆让攥到起了褶皱:“医生,她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很严重啊?”
王医生没有回答反而看向苏忆北:“你什么时候受得伤?”
苏忆北默默算了下:“十六那年。”
“都四年了,你也是够能拖的。”王医生拿起后边的黑色中性笔,笔后端“嗒”一下点在片子上一处画了个圈,“半月板损伤,并引起交叉韧带损伤,情况比较严重。”
付舒恬心里一揪:“医生,那她这还能治么?”
王医生又看了眼苏忆北,后者低着头站在那儿装死看不清表情,最后还是把目光定在了付舒恬身上。
她秉着认真严谨负责的态度,说了苏忆北最不想听见的:“照她现在的情况,保守治疗意义不大,建议手术。放心,小手术,只不过要恢复上两三个月。”
话音落地之后时间仿佛停滞了般,屋子里变得静止沉默。
过了几秒,付舒恬焦急无措叹了口气,抬头狠瞪了苏忆北一眼:“你看看,我早就说你一个女孩子没事儿学什么跆拳道,净给自己找罪受。现在可好,都弄得要做手术了!你自己说,你这手术到底做不做!”
苏忆北仍没吭声。
手术不想做,但是不能说。她之前有料到自己可能要做手术,所以提前查过资料,手术之后除了恢复时间比较长,并且各种功能不会再和正常一样,要好好爱护好好保养,能做的甚至不如现在多,她退队之前的这一年,注定是再上不了赛场了。要是不做……
从十二岁开始到现在,她练跆拳道已经七年了,这七年并不如想像的顺利,来自家里的支持也没怎么得到过。付舒恬最开始对她要学跆拳道这件事就颇有不满,可能大部分家长的观念都比较保守传统,觉得男生好动女生应静,跆拳道是男生才学得东西,女孩子还是学个弹琴跳舞比较好,最主要的还是担心她会受伤。后来是见苏忆北一再坚持,才勉强松口让她练到现在。
孩子不是家长的附属品,可作为一家人总归是要多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将心比心。付舒恬前一段又和苏建国大吵了一架,这个家到现在没有支离破碎,更不知耗了付舒恬多少心血。
如果这七年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的时光是付舒恬对她的妥协的话,那以后的日子,她也绝不能再自私任性,让付舒恬为她劳累费心,况且她早已感觉到自己的膝盖开始日渐支撑不住。
外边的天空难得放晴,阳光透过云层从窗户的上方斜切进来,恰巧有鸽子成群结队经过,在瓷白的地板上留下一串挥舞着翅膀的阴影。
这本应是一个静谧美好的午后。
像是有石头压在声带上一般,开口变得沉重而艰难。
苏忆北看着最后一只鸽子的影子在地板上消失后缓缓开口:“我做手术,等我打完这次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