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主治医生要外出进修几个月,回来后断断续续还有几台手术要做,苏忆北的手术排到了九月初。
回学校的路上,地铁隧道里是无尽的漆黑,苏忆北面无表情看着车窗上的倒影,忽然想到前几天和赵雨梦的对话。
那天天气不错,她在去训练的路上碰见赵雨梦。
傍晚夕阳的余晖还浅浅挂在天边,头顶是一片清澈的蓝色,像是深蓝的墨滴在清澈的水里缓缓晕开不掺一丝杂质的蓝。不远处的体育馆隐匿在这蓝色之后,逐渐露出轮廓。
赵雨梦看着这座熟悉的建筑,脚下放慢了步伐:“不知道还能再来这里训练几次。”
她声音轻得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苏忆北听了不由心里一酸。
赵雨梦今年大三,过完今年暑假要出去实习,这次的精英赛能不能打到全国赛难说,不出意外应该是她最后一场比赛了。
他们不是职业运动员,职业运动员尚且有退役的一天,他们毕业就意味着结束。那些在年少青春时为之苦苦坚持,付出、努力过的事,终有一天是需要告别的。仿佛一本诗集最精彩的篇章即将翻阅而过,这种眷恋不舍又抗拒不得的离别之情直叫人觉得折磨。
苏忆北勉强笑笑:“马上要省比赛了,现在好好训练才是真的,你别这么伤感嘛。”
赵雨梦淡淡瞥了她眼:“你早晚也有这么一天,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地铁到站,车厢外视野瞬间变得宽敞明亮,上方广播传来报站声。思绪牵扯而回,苏忆北不由低头苦笑。
不用等到那一天,她现在已经知道了。
明明未到离别时,心却已怅然若失。
五天后,精英赛在北洺体院的篮球馆里拉开帷幕。与之前一样,队里的人先是清晨在学校停车场集合,再一起乘校车去往比赛地。
不同的是,这次车上多了两个女生。李雅涵不必说,白泽最后一次比赛她自然是要来看的,没想到的是连林梓萱也来了。两个女生出现后,引得队里一众单身狗唏嘘哗然,原本严肃紧张的气氛稍微放松了些。
不止今天,队里自打这学期开学一直表现得如此沉重,尤其是高年级的队员,每个人的身上都崩着一股劲儿。大家心里清楚原因,队里现在主力基本上全是大三的,一旦他们退队,队里将立刻陷入青黄不接的处境,下一次比赛能作为队里支撑的说不定只剩顾思南、苏忆北两人。
包括白泽这种常年没个正形的人在内,队里每个面临退队的队员,似乎都想在离队前多做些贡献,单是努力训练在这次比赛上取得成绩还不够,有得会利用休息时间挑几个社团有基础的单独教导训练,时间怎么都不够用一样,想把这些年自己总结的经验和实战出的技巧全部交给他们,即使他们日后离开,整个队仍有把荣誉延续下去的希望。
两个女生上车后各自坐到了自己“家属”旁边,顾思南为了躲乔儿只能和上回一样,苏忆北照旧坐他旁边当那个隔两人中间的。
护具放好后,苏忆北坐在座位上摘掉了外套帽子。
顾思南正看着手机,无意间抬头看见她后,眼里渐渐有了笑意:“今天怎么换发型了?”
苏忆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透着微红:“是不是看着有点傻啊?要不我拆了重新扎马尾吧。”
顾思南左右打量了一下:“不是你自己弄得吧。”
苏忆北点头:“学姐给我梳的。”
早上出门时,林梓萱听说她这次还要和顾思南打混双,执意要给她编头发。苏忆北问为什么,林梓萱理所应当地回答:“我高中看过几场跆拳道的比赛,很多你们打品势的女生都把头发编起来的,又利落又好看。我原来可喜欢给别人编头发了,也想给你试试。”
苏忆北关注的重点完全不在头发:“你那会儿是去看队长比赛么?他是不是高中时候就特别厉害了?”
“他一直很厉害。”林梓萱动作停了一瞬,随即笑笑,“不过我那会儿看的不是他。他那么厉害,我看不看一样,反正他都能赢。”
苏忆北又和她闲聊了几句,反正最后没拗过林梓萱只能编了头发出门。
在顾思南印象里,苏忆北最常见两种发型,平常散着头发三七分和训练时的高马尾。这种头顶编了单边续又在脑后盘了个丸子头的发型第一次见,她额前还垂着几缕碎发,更显得下巴尖脸小。
顾思南拦住她拆头发的手,扬扬嘴角,“别拆了,看着还挺可爱的。”
苏忆北表示怀疑:“真的?”
嘴上这么说,手已经把刚拆下来的卡子别回原处。
顾思南几不可察偏了下头,淡淡“嗯”了声。
这发型可爱归可爱,再想肆无忌惮揉她头发恐怕不好下手了。
一旁乔儿不知是不是听到顾思南和苏忆北的说话声,盯着他们这边赌气似的哼了声。顾思南顿觉自己还是降低存在感比较好,头靠着车窗眼一闭开始装死。
车子行驶了一段路程,耳边不时传来或近或远的响动。在路经一中学门口减速带时,车厢内颠簸了一下,顾思南头碰在车窗上不由皱着眉睁开眼,早上五点不到被外边的声音吵醒,刚才差点真的睡着。
他姿势没变,眯着眼细看身旁的人。
苏忆北塞着耳机全神贯注玩游戏,没注意到他。
顾思南视线下移到她左腿膝盖处,心里不安与歉疚不禁增添几分。情绪向来是有重量的,一点点积压而起,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膝盖的伤处已然成为她的负担。从认识她开始他便知道,她喜欢跆拳道,期待着每一次比赛,想争取个第一不在退队时留遗憾。单纯美好的愿望,若是她不曾受伤,以她的实力或许早把愿望实现了。事到如今,全是因为他当年一时心急做了最错误的决定。
车子拐了个弯,阳光换了个角度从窗外进来,刚好给苏忆北的侧脸勾勒出一个轮廓。眼前人安静坐着眼瞳清澈,皮肤白的近乎无暇。
顾思南再次闭上眼,一片透着光的红色。
从他记起当年时到现在已经四个月了,这四个月里有无数次机会能告诉她,却无数次在话到嘴边时退却。
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恨死他吧。
参加精英赛的学校是从省比赛里晋级出来的,相对人数较少,赛程只有一天。北洺科技大学的各个队员预赛时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实力,相继打入各级别前五。
苏忆北打的级别偏小,开始时间早,是队里第一个打入决赛的。一上午打下来,顺利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甚至开始想,或许这最后一场比赛是注定好的,连运气也开始偏袒她。
唯一不太妙的是膝盖有了微微发麻的感觉,总之反应和灵敏度已经开始下降。起初受伤时偶尔会有这种状况,运动过量膝盖便开始麻木伴随着钝钝地痛感,行动变得迟缓,现在这种状况出现的愈发频繁,经常在正打实战时毫无预兆出现。
苏忆北坐在休息处揉着膝盖无奈笑笑,看来真是快到极限了,现在除了盼望它能争气些撑过这次比赛,没什么更好办法。
决赛在下午三点左右,中午草草扒了两口饭后休息了会儿,现在离开始三点还有不到十五分钟。检录出的广播里喊到苏忆北名字,队里人基本都在场馆里,她随便喊了一个社团的让坐她教练席。
没等走出两步,身后突然有人扯住她衣袖。苏忆北回过头,顾思南赫然在他面前。他额上挂着汗珠气息急促,明显是跑过来的。
苏忆北睁大了眼:“你找我有事么?怎么这么急。”
事实上为了找她,顾思南差不多把场馆上下两层跑了个遍。他拎起道服领口蹭掉汗水,稍稍平复了下呼吸:“你这场该半决赛了吧,我给你看。”
苏忆北愣了一瞬。两个人在一个队里这么久,每逢比赛场次要么同时进行要么分别去给别的队员看,从未相互看过,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待她反应过来后心生疑虑:“你不用去给白泽看么?”要是没记错白泽这场也是半决赛,同样很关键。
顾思南哼笑了声:“李雅涵陪着他比我管用。这可能他最后一次比赛,叔叔阿姨都来看了,他那么要面子,怎么可能会输。”
白泽父母今天休息,没打招呼专程从大老远跑来看自家儿子最后一场比赛,顺便见见儿子谈了两年的女朋友。上午在场馆门口碰见他们时,给白泽和李雅涵惊够呛,一个觉得自己像没长大还要爸妈来看比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一个意外见了家长害羞扭捏的低着头死活不敢抬。
苏忆北有些唏嘘,顾思南第一次有机会给她看比赛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你盼他点好吧,万一他打这场打赢进全国赛了呢。”她跟着扬扬嘴角,眼里没什么笑意,“刚好你给我看。”
顾思南将她表情尽收眼底:“苏小饼……”
“怎么了?”
“你……”顾思南低下头,“先去检录,别耽误了。”
苏忆北觉得奇怪,“你最近怎么总吞吞吐吐的?”
顾思南被她无意戳中要害脊背一凉,“没什么,赶紧走吧。”
“……”
苏忆北决赛的对手同样来自北洺,之前市比赛见过几次,不过打的不是一个级别没交过手,现在能打进决赛实力不可能差到哪去。
上场前她看了眼顾思南,后者坐在教练席上什么也没交代。
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怎么说。
苏忆北膝盖有伤体能还不好,以往比赛为了节省体力减少膝盖损伤,预赛几场和对手拉开分数之后都会有所保留,即使有机会也会放一放以防守为主。今天他看了几场她的比赛,已经打到第二节和对手拉开较大分数,她却还在不断找机会得分,这种全力以赴毫无保留的打法让他感到不安。她不是冲动的人,若是没有理由不应该这么打才对。
顾思南紧盯着场上的人偏了下头。比起白泽的比赛,更怕她这边有什么意外。
比赛开始,裁判抬起手的瞬间苏忆北和顾思南皆吓了一跳。对手没有任何试探动作直接带步攻了过来,速度快到苏忆北差点跟不上。眼看着对方差点要提到自己护具上,苏忆北向左撤步堪堪躲过去算是守住一分。对方横踢落地的瞬间,她想趁机起腿反击,谁料到膝盖刚提起来对方立刻前滑一步手架在她腰两侧贴近过来。
直到场上裁判将两人分开,红蓝双方均是一分未得。
苏忆北头疼叹气,这打法简直和她之前一模一样。靠速度快先接近对方,若能起腿能分再好不过,若不能便挤过去让对方也没有合适的起腿距离,总之自己得不到分的情况下绝对不能失分。
这种打法看似万无一失,实则有一个致命缺点——相当耗费体力。
她当初敢这么打,是因为她体能本就不好,在速度上却有绝对优势,而且擅长远距离带步腿法。既然正常打到后半场时占不了上风,只能在前半场趁着有体力靠速度拉开比分差距,后半场以防守为主的同时能偷一腿是一腿。
与普通进攻不同,这种过快的打法很难找到喘息的空隙进行防守反击。
裁判再次喊开始前,苏忆北观察了一下对方。眼前的女生比她低小半头,呼吸平稳,跳步节奏适中。打到决赛还能继续用这种打法速度比她还快,苏忆北打心底里佩服,这体能比她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苏忆北偏了下头。看来想把对方体力耗尽再进行反击是没可能了。
正在她一筹莫展时,身后忽然传来顾思南的声音:“控腿阻击。”
苏忆北抿了下嘴。
场边显示器上的倒计时再度开启,苏忆北立刻抬起右腿膝盖停在腰的高度。提膝控腿,这是她前一段才跟着顾思南学的。通常在对方进攻的过程利用侧踢或正蹬将对手阻击出进攻距离,若有机会再接一腿进一步得分,控腿是为了省略提膝步骤更快一些,简单来说专治对方的打法。
苏忆北有点心虚,这腿法顾思南只陪她练过几次,她到现在还没掌握好出腿的时机,可要不这么做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果然对方见苏忆北控腿之后换了打法,不像之前一样快速往里打。苏忆北发现有用,控腿的高度又向上提到了胸口,以便击中对方头部得分。
对方往前滑了两步,开始正常进攻试探。正常打法感觉对方有些生疏,好几次假动作被轻易识破,苏忆北时刻保持着警惕,防止她进攻。
场上两人僵持着不下十秒,裁判做出进攻的手势,继续下去双方都会得警告。苏忆北不为所动,对方倒是先沉不住气一点点往她这边一点点移,眼看着距离足够,对方又要带步起腿,苏忆北抓住她提膝往前移动的瞬间一腿侧踢击在胸口。
显示器上终于打破双方零分的局面,苏忆北得了两分。场边顾思南松了口气,一低头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
最难的问题已经攻破,接下来要好打的多。对方不再单一使用之前的打法,苏忆北有机会进攻、防守反击和阻击三种打法一起用,对她来说有利不少。即使中途有几次判断失误,好在及时追回,前半场结束暂时领先三分。
三分的差距不大,对于瞬息万变的赛场来说,三分不过是上一个头就追得回来的。
中场休息,顾思南把水瓶拧开递给她,“要是能继续这么打不会有什么问题,就怕你……”
他静静看着苏忆北,眼角眉梢尽是担忧。
场上她还是阻击用的比较多,顾思南在教她时就说了,由于一条腿一直控在半空容易酸,有机会要来回换换不能只控一边。问题正出在这儿,苏忆北现在控的是右腿,时间长侧踢的速度与力量开始减退,连带左腿也因为有伤快要支撑不住,可如果换了左腿来控,膝盖上的伤又会让速度与发力都成问题。
苏忆北知道他要说什么,灌了两口水后抬手蹭掉嘴角水渍:“都打到这节骨眼儿了,总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