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我已在将军府困了三日,大端阳都要到了,那位宁夫人如何了我都无半点消息,更别说城外的昔花楼了。
只有林河不时来送饭送衣,嘱咐我莫动将军的东西,其他一概不肯透露。
就这样闷了三日,既不能抚琴吟唱,亦不能作画写字,他的那些带字的书卷纸张我又不能动,男人家的屋子,更没有女儿家用的针线绣活儿可做,真真无聊得紧。
到了第四日的近午时分,二门上才有人报称,将军回来了!
我没在意——除了上朝,他日日都陪伴在失却孩子的宁夫人身边吧?恐怕早就将我忘在脑后了。我这样揣测着,以至于当门口清浅的日光描摹出那一具魁梧的身形,我反倒被唬了一跳。
我猛一回头,撞入眼帘的,是他憔悴消瘦的脸颊。
“呀!你。。。来了?”
“你还在这里?”
他甚至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往里面去了,顺便吩咐身后跟着的林江:“拘了她在外面,我叫进再进来。”
我不防被林江伸臂挡在外面,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得了。”里面传来他浑厚的声音,我愣怔了片刻,转头看见林江躬身作请,才硬着头皮迈步进去了。
“行呀。”他说,“行呀,行呀,行呀。”
我被他这一连串“行呀”问得莫名其妙,一时没忍住便抬起头看他。
“除了床褥,这几日你什么都没碰吧?”
听闻此言,我长吁一口气,淡然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动,林河说。。。”
“只是因为林河有交代?”他眯起眼睛的样子,像极了经年的老狐狸——不,比狐狸还可怕,那眸子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狠戾。
那是狼的眼睛!
“你、你。。。”我咽了口吐沫,肩背不由自主地绷紧了,“您身居高位,寝室里肯定有很多机密,要不是那天事出紧急,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你是说。。。”
我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拼命地点起头来,没防备听见他一声嗤笑,这紧张的气氛瞬间破了功。
“我还没说完,你点啥头啊?哈哈哈!”他爽朗地笑声充斥了房间,甚至笑弯了腰,我却觉得内心有万般地委屈,不禁扁了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好了好了,”他止住笑声,伸臂过来抱我,“吓唬你的,怕什么?”
我没有像以往那样,瞬间破涕为笑,而是稍稍哭了一会儿,才收住眼泪往他怀里蹭了蹭,嗔他:“虞儿只是个小女子,不懂军国大事,能做的只有不干涉、不多嘴。。。六哥不要怀疑虞儿好不好?”
“小机灵鬼儿,没的学那些贤妻良母做什么?”
我惊讶地抬起头:“你是说,我。。。不配么?”
“乱讲!”他曲起手指,重重地敲在我的额角,“那些道理根本就是无能的人拿来标榜自己的,你?不需要嘛!”
我能看出他的窘迫,也不欲在这个问题上有过多纠缠,便绕了开去:“六哥,宁夫人她。。。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哦,你还挺有心。”他松开了环住我的手臂,去够茶壶。
我赶忙给他斟了杯茶递上去,笑道:“小产是大事,她。。。”
“谁告诉你她小产了?”
我被他瞬间黑下来的脸吓住了,半晌才嗫嚅道:“没有就好,没小产最好。。。”
“她没事。”他收了怒容,用没有拿杯的手拍了拍我的,“孩子还在,只不过不一定能平安降生罢了。”
我惊得捂住了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保不住孩子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你放心,我已有二子,有嫡有庶,不差她这一胎。”看着他无所谓的表情,我有些心凉。“怎么,怕我也不在乎你的孩子?”
“将军真会说笑,我哪里会有孩子。”
“真生气了?”他低头来觑我的神色,我只好抬头勉强笑道:“只是有些替她伤心罢了。还有丹珠帝姬,她也。。。”我没敢用“物伤其类”这个词,也没敢细细打听。
“没什么,都无事了。欸,话说你那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怎么又半路晕倒了?”
“还不是为了小端阳。”提到这个,我心里咯噔一下,“这都有十来天没回去了,仙儿姐姐可有遣人来寻我?啊,不对,阿蔷已经回去了,她们。。。”
“林江。”他言笑晏晏的样子,其实是很迷人的,“自己打开看看。”
他指了指林江递上来的桃木匣子,眼睛又眯了眯,倒将我的心跳催得快了几分。
我犹豫着接过那匣子,锁扣解了几次才解开,在他的嘲笑声中,我拿出几张契书来。再三拿眼神与他确认,我终于将那几张轻飘飘的纸展开,细读之下,眼泪又有夺眶而出的趋势——
“你,你给我,赎身了?”
“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他撩着我的鬓发,笑得愈发灿烂。
“可。。。”
“你就说高兴不高兴?”
“我高兴。”虽然嘴上这么说,我却打心眼里高兴不起来,双手握紧又张开,张开再握紧,终于鼓足勇气问他,“昔花楼现在怎么样了?阿蔷他们。。。”
“就这么惦记他们?就这么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这倒不是。”我再次垂下了头,想这炎炎夏日,竟有冬雷震震之感。“将军可是有大抱负的,没必要为我坏了名声。。。”
“名声坏了不是正好?”他还是笑,“曹相倒是处处洁身自好,现在如何了?”
“如何了?”
“太后说得对,要想当好官,不一定非要清正廉洁,能把朝廷法令顺利颁布执行,能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有田种,就是好官。”
“这么说,将军是把我当作私德上的瑕疵咯?”
“瞧你说的,这么难听。”原来,我真的是那个所谓的“挡箭牌”。
“没关系的,将军,我。。。”我愿意做你的瑕疵,你的挡箭牌。
“林河去帮你收拾东西了,晚间你就能搬过去住,或者。。。”他歪在榻上,“明天早上再过去?”
“我想回昔花楼看。。。”
“没见过你这样的贱种!”刚刚歪下的林霈猛然跳了起来,大有拂袖而去的架势,“好好的将军外室不做,非要去做婊子伺候野男人!”
原来身居高位就是这样的么?霸道,无视别人的感情?
“我只是想问,做了你的外室,还能不能与她们常往常来?”我憋住打转的泪水,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他。
“这倒没什么,只要你还能找到她们。”
不等我明白他咬牙切齿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人已经从门口大步跨了出去,林江向我轻施一礼,也紧随其后离开了。唯独我,被“独立寒秋,湘江北去”的瑟瑟之感席卷,在春夏之交的午后,冰凉沁骨。。。